村庄消失
作者:王克楠
哗啦一声,整个的村庄就消失了。原来我想这是世界的末日,摸摸自己的鼻子,鼻子还在,摸摸耳朵,耳朵也在,这些零件还挂在各自的地方。昨天拆迁办的人还来过,说,老王如果你再不搬走,我用卷扬机把你扬到天空。我没有吭声,觉得这句话是这位长得像秦始皇的人说的最有诗意的一句话。飞到天空多好啊,可以和蓝天白云住在一起,可以和日出日落搅合在一起,这是什么生活?这是神仙的生活啊,终于可以摆脱被钞票包裹的日子了,可以喘喘气了。我是亲眼目睹过一些村庄被就地正法的,那些村庄被推土机,被磕头机(那种只有一个锥头突突突地响动的家伙)扫平的村庄,经过雨水的洗涤,并没有冲刷干净,成为了摊在地上的一堆烂泥,农户的满院子的蔬菜在烂泥里,天空的满院子月光也在烂泥里,院子里的向日葵和美人蕉以及屋子里的书橱和镜子也溶进烂泥里......烂泥的世界,这还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吗?哲人告诉我,这个世界充满了烂泥和芳香呢。我只看到了烂泥,没有嗅到芬芳。那些鲜嫩的花朵对这样的结局是有预感的,在事件没有发生之前,纷纷远离这个山地和平原共存的地方,到另外的地方讨生活去了。令我难受的是,不仅村庄将要消失,而且我的身体也出现了“末世综合症”,已经不会说话,已经弱化了听觉,食欲也几乎为零,只能简单地吃一些流食,爱欲是存在的,但爱的前面是虚无,已经记不清她的声音,她的纯纯的眼神和我们婚礼上的甜蜜,我伸手想摸摸她的额头,月光一般的额头,但是她消失了。为了免于被卷扬机卷走,她提前回到了四川的娘家,那里是一片不高也不低的大山,是不用拆迁的,即使有几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物嚎叫令三山五岭开道,这些大山不会轻易被搬走的。令人骄傲的是大脑,在被卷扬机卷走之前,我的大脑出奇地灵犀,上下三千年,纵横十万里,陡然有序地在我的大脑里排队,一二一,一二一,队伍十分整齐,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一夜间就一下子全明白了。到底是什么问题?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了就意味着出卖了自己,就意味着自己要被拘禁,虽然被拘禁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但是妻子怀着我们的双胞胎,我还想亲眼看看我栽下的种子开出什么样的花?我给在四川静养的妻子打电话说,我还在坚持,一辈子就坚持这一次,你千万要把身体弄好,把我们的孩子生出来,最好生一男一女,女的让她长大了当伊丽莎白,男的长大了让他当秦始皇。
不知道坚持到了第几天了,窗外飘起了雪花,今年的新疆戈壁都无雪,为什么偏偏我的房顶上有了雪花呢?是不是老祖宗褒奖我干得好呢?清晨的北风很凛冽,因房间里本来就没有暖气,又被停了水,我就在院子放一个大盆,接雪,化水。我站在房顶上,因为我的坚持,村庄还在,甚至从外表还显得安静,只是再也看不到悠闲的炊烟,看不到郁郁葱葱的杨树,有几只好奇的麻雀飞来,成为我的伙伴。田野灰蒙蒙的,看不到太阳,只有一些雪色的云朵飞来飞去,热情地招呼我去四川找妻子去。妻子几次用手机给我打电话催我离开这里(固定电话被掐断了),说她住的那个山庄也很好,很符合你们这些酸文人的诗意,快来吧,我的儿女生下来不能没有爹!我理解妻子,我也是有自己的爹爹,有爷爷,有祖爷爷,我可以去四川,我的爷爷祖爷爷祖祖爷爷的坟地能一起迁去吗?而且迁到那里,水土服吗?但我还是已经喜欢妻子住的那个村庄了,那里有不欺骗人的月亮和太阳,最后一缕夕阳被地平线收走的时候,山上的羊群会咩咩咩地下山,路上不会遇到车匪路霸。那里没有北方的白杨,但是有多情的枇杷树,树的叶子很长,很厚,树上挂满叮铃叮铃响的童谣,女儿和儿子不用我教,就跟着枇杷树天然地学会童谣。那里的村民就是山民,会用篝火驱逐黑暗,村庄坐落在半山腰,山的下面有一条没有经过工业污染的小河,河水清澈,小河里有水鸭,岸边有红色的石头,女子在河边洗涤衣服。村里有小卖部,茶馆,还有北方见不到的合欢树,银杏,朴树,水杉,紫楝......在这些多情的树下吟诗,灵思如泉,激情飞扬,李白也可以听得到的。山上有珍贵的紫水晶,它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文学,等待着知音,如果我去的话,一定要和它对视不语,任凭它的静静的气体从我身体里流过。妻子说村子里还有铁匠,每天九点钟,叮当叮当地打制农具,声音可以传到山外。妻子还说,春天到来的时候,村子里到处是蜜蜂,简直是一个蜂巢。天哪,只上过初中二年级水平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简直像是在作诗。妻子说翻过山,另一个村庄家家户户酿酒,足够你喝的。还说山路上有一种草,可治头风,助人遗忘。我想妻子是想让我忘记了那些烦心的事情吧,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幸福,你为什么不选择幸福而选择痛苦呢?
我所在的这个村庄叫河坡老街,一条建村1000多年的村庄,建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唐朝,李世民的军队曾经在这个村庄驻扎过。这是一个有温度有弹性的村庄。这个街道里有住户100余户,本地的,西部或者东部县迁移到这里安家的都有。不管来自哪里,到了这里,就成了一家人。我觉得这条老街道是一棵大树,树杈上结满了各家各户。关门,是一户;开门,是一家。老街坊们平时做饭吃饭,不是在自己家,而是端着碗串门,或者蹲在自己家的门口吃,一边吃,一边大声地唠嗑。街道里有了大事,各家出代表坐到一起商议,抓阄表决,公平公正。如果遇到红白喜事或者是修房盖屋这样的大事,更是全街的大人小孩一起出动,有力出力,无力出钱,你帮一点,我帮一点,就把事情搞定了。我们家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有槐树,槐树上有鸟窝。我家的北邻张大爷家的院子更大,他家的院子就是一个大菜园,白菜,萝卜,韭菜,西红柿,菠菜,茄子,冬季消停,夏季开花,应有尽有。他家的菜园就等于我家的后花园,只要想欣赏,打开后窗就可以。菜园子是蝴蝶的家,因此他家的院子是翩跹蝴蝶的王国,蝴蝶各种颜色,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当然白色的居多。我家的堂屋的后窗很大,看着菜园的风景,有时傻傻的蝴蝶就会误飞进来。我小心地捏住它,再把它送出去。张大爷家还有一口水井,井直径有两米多,井口滚圆,清水涟涟。井口上安置有水车,搅水车浇菜,哗啦啦,哗啦啦。水车的摇把是铁的,哐当当的响,是白昼河坡老街的田园音乐。这个水井有快乐,也有灾难,文革的时候,这个水井先后跳下过三个人,一个是走资派,一个是右派分子,一个是青年女教师,走资派和右派分子都救活了,只有青年女教师死了,那个时候每有人跳过一次井,井水就血红一段时间,村人必须付出淘井三天三夜代价,才能淘干净。我觉得井里有另一个世界,就在井口喊,喂喂喂,你出来吧,世界。用耳朵听听,井里真的有答应声,说,不出去,你们的世界太脏,我就在井里呆着。我们的世界真的很脏吗?我们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我们不用考虑怎样把生活安排得更好一些,没有肉吃,我们就吃蔬菜;没有蔬菜吃,我们就喝西北风;没有西北风,我们就在居委会办事处门前排队登记救济,每个月总会有200元至300元不等。我们不用考虑“为什么”“怎么办”这些事,这是上帝思考的,我们所做的就是承受。村庄承受了树木,大地承受了天空,天空承受了旷远,旷远承受了什么,不知道。
夜半,突然听到房顶上有?头刨的声音,我立即弹簧一般从床上跃到院子里,光着膀子放开嗓门大骂,很快,那几个泥鳅一般的身影瑟瑟地溜走了,消失在黑暗里。我回到床上,横竖睡不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防御,抵御新的一轮的进攻。爹爹告诉过我,他的那个年代运动它特别多,就像大海的波涛,一个运动波过去了,接着就是一个运动波,谁也不知道自己该去整谁以及自己被谁整,每个人必须时刻像兔子一般竖着耳朵提防着。我也必须提防着,防止那几个兔崽子再来刨房顶,可是再没有听到刨房顶的声音,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到我所在的房间急速地下降,那种下坠感比在电梯里下坠还难受,在下坠中看到了光线朝黑暗一边倾倒,看到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清末举人祖祖爷爷,看到了陌生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的脸上有着异样的表情,他们的衣服都是碎片,手中都高举着语录一般的东西,不知道是孔子的语录还是另外一些人的语录。所有的人都是半明半暗的,身体的左边是明亮的,身体的右边是阴暗的,他们一律是在很狭窄的空间缓慢的移动者,心里所讲的和嘴里说出来的,绝对是相反的。我的身体一机灵,醒了,担心再睡着,索性就起床,出门,像鲁迅先生写的狂人那样出门看风景。门外确实没有什么风景,只有老村躺倒的躯体在抖瑟,我尽量轻轻地走,因为每一处都是她的伤口,汩汩地流血。村庄的大部分老宅子已经由立体变为平面了,碎砖盖着碎砖,瓦片连接着瓦片,躺在地上只有模糊不清的各家街坊们的轮廓。轮廓里再也找不到八仙桌的具体位置,找不到老街坊们的棋台位置。要找,只能凭借想象,想象真是一个好东西,有了它,我现在可以假设自己在皇宫周游,还有,曾经实在的东西已经虚无,只能借助想象才能完成图像......有点悲凉。走着,陡然从碎瓦砾里露出一小块深蓝的东西,像是翡翠,也像是天空,定睛看竟然是三毛家的门牌。老街坊三毛和台湾的三毛同名,是我儿时最好的玩伴,身轻力壮,是体格孱弱的我的保护神。成人了,我进了机关,他因为下岗到深圳去打工了,据他媳妇说,因为年龄超过了50岁,深圳的日本人开的工厂不用他,他就在火化场搬运死尸。我手中拿着三毛家的门牌,小心地抹去上面的灰尘,尽管它已经被碎砖砸的伤痕累累,我依然小心地捧着,如获至宝。博尔赫斯对书说一段话:“我们每读一次书,书也在变化,词语的含义在变化。此外,每本书都满载着已逝去的时光的含义。”我也想对躺倒的村庄说一句话,你在时光里一高兴躺倒就躺倒了,此生此世您老人家就别想再站起来啦。
我回到了房里,把三毛家的门牌放到了一个木盒子里,就如安放到了骨灰盒里(等他从深圳回来还给他)。然后再睡,梦到了姥姥,姥姥向我讲述这个村庄300年之前的事情,那个时候村庄是富足的,房内插满菊花,女子戴着钗冠穿着大袖长裙,用木头篦子蓖头的时候要轻轻点上蓖麻油。男子两个名字,读书要取字,一个是儿时爹娘起的名字,一个是教书先生起的名字,所以称作“取字”。村人有自己酿造的酒,吉日饮酒,田野吟唱。相邻们聚酒的时候赞叹上苍,歌颂祖先,听着锣鼓点子跳着雄壮的燕赵之舞。但是到了明朝,村庄和村庄以外发生了残酷的战争,战争的双方为了为对方减少兵源,都开始疯狂地屠村,一个村一个村地屠杀,比日本人还凶。于是村里的房屋还在,只是没有人了,异常肥沃的土地上面长了快乐的狗尾巴草。村里没有人了,房子里只有鬼来居住,有男鬼,也有女鬼,女鬼有暗绿的手指,很有些手段,能将人的声音变成鬼的声音,也能让老鼠和猫说出人的语言。男鬼能在深夜从井里搅上来水桶,你听到水桶桄榔桄榔地响,就是什么也看不见,十分吓人。女鬼还能一夜之间能把村庄的蓝墙变成白墙,等你给她烧了纸钱,墙壁才恢复到原来的青色。所以村人有了经验,要是夜里听到陌生的人轻唤你的名字,千万不要答应,若是答应,便会拖进坟地地转圈(鬼打墙),转了一个晚上,也走不出坟地。位于西关街的大乘寺,那里是没有鬼的,是一个安全地段。佛虽然没有力量阻挡明朝的燕王的屠杀,甚至没有力量阻挡寺院的被毁坏,但是能安慰那些野鬼。还是那个代替侄儿做了皇帝的燕王,坐稳了皇位以后,发现大屠杀以后的鬼是不会种地的,才从山西往河北山东河南移民,因此才有了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移民的典故,有了汉语词典里的“解手”的词汇。于是,村庄才重新有了人烟,粮仓里重新堆满谷粒,才有了布谷鸟的清澈的叫声。村人那时节根本不用计划生育,能生,尽量生,生得越多越光荣。每年春分过后,田野里就会飞来一群极小极小的鸟,它们飞来飞去,不停地鸣叫着:忘记吧,忘记吧,忘记吧。于是,人们开始遗忘被屠杀的历史,说书艺人在村头的大槐树下说古,从来不说被屠村的事,只说《聊斋》里的狐狸鬼怪。
我终于妥协了,在那张血淋淋的协议书上签字,按了手印。促成我终于妥协的,不仅仅是妻子一遍遍的呼唤,一遍遍对四川那个山村的描述,而是多次梦到另外一个国度的另一个村庄(我身在的国度叫赵国)。那个新国度和新村庄的房舍很松散,房屋与房屋之间是地毯一样的草坪。所有的房屋没有院墙,连栅栏也少见。房屋的门窗没有防盗窗之类的铁栅栏,鸟们高兴了,可以直接飞到房间里去。田野里种植着小麦,也种植棉花,偌大的棉田宛如旧时留声机的大唱片,一圈一圈,纹路清晰可辨。村庄里的街道不宽但是整洁,两侧随处都设有座椅供人休息之用,各种雕塑小品与周围环境巧妙地融为一体。路灯柱是黑色铸铁做的,但悬挂了巨大的花篮,各色花儿争奇斗妍。村庄的墙壁上图案全部是儿童的涂鸦之作。这个村庄有玩纸牌者,三轮车夫,出租车司机,农具制造者,扫烟囱的,开洗染行的,纹身师等,还有警察,令人难于置信的是,他们的脸上一律有花儿一样的微笑。这样的微笑来自心底,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在这个村庄,成年人待人的真诚像是孩子,你可以询问一个人想要什么,她(他)回答,需要的是你的安宁和幸福,多么聪慧的人啊,只有你安宁了,我才一起安宁了。你可以给村庄穿上玫瑰色的衣冠,可以做任何事情,也可以整整一个下午仅仅在棉田里的游荡,间或有几只特异的袋鼠或者类似袋鼠的动物来到你的面前,它们垂着安静的耳朵,脸上也有花儿一样的微笑。这些小动物们不说话,一旦开口,天空就落下一朵白云,每朵白云上趴着一所小房子,小房子里藏着奇异的童话。星星每天晚上要落到村里休眠,它们起床的时候,会像闪电一般刺向高远的天空。在那个奇异的国度和从没有讲过的村庄,我会一次次从梦中笑醒,再睡,还是同样的梦,因此,我不在执拗。该消失的,就让它消失吧,我要顺着石阶一直往四川走,走到妻子的身边,虽然那里的村景不一定有她形容的好,但是我要去,因为我是两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父亲,孩子一生有两根拐棍,一根是母亲,一根是父亲。做父亲是美好的,我可以给孩子讲述在村庄即将坍塌前的那个梦里的新村庄。那个村庄生长在遥远的地方,但是值得我和我的孩子们一起去追寻,在那个村庄,你可以生,也可以死,一切是那么坦然,不会感到异样的威胁。
古木:飞翔(指尖)
作者:指尖
一棵古木像一座村庄,而树叶就是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
村庄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古老而迷醉的气息,吸引着更多生物的到来和停留。黄昏,成群的鸟雀和飞虫收起翅膀和触角,在村庄的庙檐和屋瓦中安歇,并发出低低的、绵延的祷告般的絮语。更多的人开始将白日里像黄土般腾起老高的燥气和没使完的力气敛戢下来,委顿下来,安静地垂下头,等待最后的光线从村庄上空消散。
黑夜降临,一些细碎的、迟疑的声音从村庄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流水,也像风。仿佛梦被星光破解,抖落满天满地的银辉,天地无端缩短了距离,村庄显得更黑,更重。只有古木成为星光的贵客,它矜持地被临照而沉默不说。
到了秋天,红的、黄的、绿的、褐的,很多种颜色迥异的叶片让古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美,俨然它是要把积攒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力气全部使完般,令人惊叹。不久,田地里日渐空无,大地上到处是残躯和骸骨,风把粮食的香气带走,又捎来关于寒冷和结束的消息。古木茂盛的叶片开始被夜晚的风和早晨的寒气蹂躏,稠密的意味渐渐隐遁,病态的苍白和干硬的表相轻易使人联想到了枯萎和死亡。
村里的人,开始拾拣柴火,烟囱里的青烟互相传递着关于温暖的向往。小孩穿着厚厚的衣服,窝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咳嗽,喝褐色的药片。大人们将柴草堆到屋前,把农具擦抹干净,把麻和荆条放在昏暗的窑洞底部,然后坐在炉火旁,露出青筋突起的小腿,或者用粗糙的手掌将荆条揉撮成圆滑的形状。整个天地,倐忽安静下来,一种对来年的等待和盼望,很好地隐藏在这些安然常态下,更多的关于春天的话题和愿望被提及,对花朵和颜色的怀念使回忆寸寸加厚。
村庄里,最老的那个人,将死在冬天的下雪天里,像古木上最先落下的那片叶,徐缓而静穆,轻飘而笃定地落到更多更厚的腐叶中。
在冬天,古木成为一个庞大的空壳,树叶们纷纷掉落,只有为数不多的叶子还在枝头笑闹,它们在阳光中的样子,更快乐而张扬,天地间这点绿,这点美,是人间绝唱啊。而那些蛰伏着的虫蚁,探头的碎花瓣和沙土,都安静地待在冬天的树体里,这是个多么好的栖息地啊,它有厚实坚硬的表皮,有柔软温暖的内里,它为它们提供着生存所必须的能量和住地。虫蚁们的梦里,都是温暖的阳光和潮湿的水汽,谁的翅膀掠过来,它们看到自己飞翔的样子。蝴蝶翩然而起,划出一道美丽的痕。
整个冬天,要不是青烟,要不是偶尔牲畜们不耐烦的叫声,你总会将村庄遗忘掉。像忘掉一棵原本在村外生长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古木,许多在村庄里的人随着冬天的到来而故去,他们带走了所有关于古木的记忆,留下更多的迷惑和秘密让后人凭空猜度,膜拜,尊重,若庙里的神。他们被埋葬到村外的土里,与更多的骇骨们一起腐烂,成为养分和土壤。像,古木上落下来的叶。
你站在冬天的古木身旁就能看见四季,看见蓝的远天,红的山体,庄稼和小孩,虫子和花朵,四季中所有你想望的美好都在,它们像影像,也像实物,在你眼前不断闪回呈现。在古木旁边,你也能遇见翅膀,看见飞翔,感受那些叶身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上扬的灵魂。在天上,所有生物的灵魂都喜欢飞翔和游荡,它们探望前生,又不想错过来世,于是,村庄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古木上的叶,一年比一年稠。那些飞翔的灵魂越来越轻盈,化着云,雨水和飘雪,又降到地下。这些,古木知道,村庄也知道。
根源上的兄弟
作者:任冬生\羌风
土地是世间万物的根源。因为土地,我们获得了生存。因为生存,我们和一些动物走在了一起,组建一个家,共同承担生活给予我们的艰难困苦,成为根源上的兄弟。
——作者题记
牛
我不知道,牛是何时进入我们的生活,成为我们家庭一员的。我只知道,牛是我们家中最得力的干将。要是没有牛,仅凭我们柔弱的双手,是无力撕开土地坚硬的肌肤,无法抗拒大地的疏离,根植我们的粮食、命根、村庄,延续我们的生活的。我们不能没有牛。
我们的牛叫犏牛,是野牦牛与黄牛杂交的后代,外貌介于双亲之间,高大威猛,野性十足,一头价值两三千甚至四五千元。这在物质贫乏粮食卑贱的年代,相当于半片瓦房或三四年全部粮食收成。我们要从生活的牙缝中,挤出这样一大笔钱来买牛,实在是太难了。但是再难也得买啊,没有牛,土地就无法翻耕,粮食就种不下去,一家人就没法活。我们只得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拼命凑钱买牛。我们耕地是用二牛抬杠,在未买或是买不起第二头牛时,我们便几家人搭伙,轮流耕作。直到买够两头或三头牛,耕地才算有了保障。有些势单力薄的穷苦人家,一辈子也没能凑够两头牛,也没搭上伙,每到耕地时,便求爹爹告奶奶四处央牛,欠下天大人情,临死也还不清。土地上欠下的债谁又能还得清呢?
牛胃口极大,我们储备的秸秆是不够它们吃的。没办法,我们只得在农耕时将它们召回,其余时间流放到高高的大天爷山上。那里水草丰茂,远离村庄,不怕它们下山糟蹋庄稼。牛是我们最得力的助手,还是最大一笔财产。将这样一笔财产流放野外,我们自然不放心,隔个十天半月,总要去照看一下,心里才踏实。即便如此,一些不太规矩的牛,到处乱跑,有个把牛,跑来跑去便失踪了。丢牛的人家,心急如焚,找算命先生打卦、求吉、卜方位,动员亲戚朋友,搜遍方圆几十里山谷。找到了当然皆大欢喜。找不到的,一年两年仍不死心,白天在山上游荡,期待奇迹发生,晚上在梦里游荡,寄望神仙托梦,直至陷入绝望。牛失踪的可能有三种:自然死亡,跑丢了,被贼娃子给偷或杀了。最可恨的是那些丧尽天良的贼娃子烂杂碎,他们在掌握我们看牛规律后,乘夜黑,偷偷将牛赶下山,拉到大城市或其他农村卖掉;或者干脆将牛杀死,剥了牛皮,丢下的躯体,被狼狗撕扯得七零八落。找牛的人,好不容易找到的却只是一堆白骨或面目全非的牛头。他们跪在地上,双手捶地,咒骂烂贼,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痛入骨髓,让人永生难忘。
秋收后,我们将牛召回,展开了与土地的艰辛对抗。土地的生存法则,是以整体的力量,以强硬的态度,抗拒一切外物的入侵。而我们的生存法则,是打破土地的强硬,根植我们的粮食和血脉。在这场以暴易暴的攻防战役中,犁铧是我们的刀枪,牛是我们的勇气和力量。但土地是何其的宽广强大,牛是多么的渺小孤单,力量的悬殊,注定了牛的悲剧命运,它们活在土地上,却和土地水火不容,它们走在我们前头,却只充当一种工具,它们和我们相亲,得到的却只有磨难。它们必须适应连枷的束缚和犁铧的重量,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必须拼尽力气,拖动沉重的犁铧,撕开土地坚硬的肌肤。那是它们生而为牛的全部意义,是我们赋予它们的神圣职责。在这条艰难开拓的路上,它们从一头猛兽沦为一只绵羊,从岁初突然步入荒年,从一片土地回到另一片土地,从一个起点回到另一个起点。我曾亲眼看见一头牛,在耕地时,骨油耗尽,双目怒睁,突然猝死,像一座山突然垮掉,重重地坠落地上,溅起一片飘着清香的尘土,以一种意料中的意外,完结了一生最悲壮的使命。我们知道它们的疼痛,来自土地和我们的身体内部,我们知道它们的结局,和我们走的是同一路线。和我们成为兄弟,就必须承受我们的艰难困苦。我们必须硬着心肠将这个难兄难弟推向火海,以它们的牺牲为代价,来换取我们的生存。对它们的活着或是死亡,我们只有永远的愧疚和忏悔。它们死了,我们哭爹喊娘悲痛欲绝地将它们埋在我们房屋附近的祖田里,或是它们生命终结的地方,焚香烧纸,祈求神灵保佑它们下辈子投生为一株草或一只鸟,而不是牛。
马
我非常喜欢周涛先生的《巩乃斯的马》。每每从先生文字里看到那些“无可替代的伟大马群”,“争先恐后,前呼后应,披头散发,淋漓尽致”,掠过广阔草原,那“雄浑的马蹄声在大地奏出的鼓点,悲怆苍劲的嘶鸣”,在我耳边轰然响起,我就会热血沸腾,不能自己。巩乃斯的马,是真正的马,是力量、血气、神性、自由、尊严的象征!这越发让我对我们的山地马感到悲哀!
我们的马与那卧在盐车下哀哀嘶鸣的骏马和诗人臧克家笔下的“老马”,没什么两样。我们的马生来失去自由,一生与马鞍为伴,马鞍是它们此生唯一的行头。虽然那副行头只是几块木头拼凑的骨架,但就是这副木头骨架,却像一张钢铁大嘴,死死咬住它们的身体,几乎让它们承载了农村所有重量。粮食、泥土、石头、犁铧、粪便、柴火、稻草、水,还有我们,只要能爬到马背上去,马就得无条件地驮着这些重量,穿梭往复于田坎设置的迷宫中,弯弯拐拐的山道上,不论远近,不分黑白。我们是卸掉了大部分重量,而我们的马,却因承受的太多太重,那原本挺拔向天的脖子,垂过双膝,那善于奔跑的长腿,生硬僵直,那爆发鼓点般脆响的蹄子,哑然失语,那旗帜般飘扬的长尾,荒如稻草。它们顶着马的名号,却已失去了马的本色,巩乃斯的马一定会鄙视这群山地里的牲口的。
让我们的马成为牲口的,除了重量,还有一根绳索。绳索的一头,蛇一样纠缠在马的脸上,绳索的另一头,被一只手或无数只手,紧紧捏住。马负重前行时,那截绳索便在前面带路或是拖拽,像一根盲棍或是牵引器。我们骑在马背上时,那截绳索便在它们头顶盘旋飞舞,像一根刚直的鞭子。即便是马脱掉了马鞍,悠闲地在山坡上吃草,在那幽深的草丛中,同样潜伏着一条阴毒的蛇,时刻窥探追踪它们的动向,在它们忘乎所以地把嘴巴伸向远处一丛肥美绿草时,那条蛇突然咬住它们的嘴,或是缠住它们的四肢。一些马好不容易走出了田坎,把草坡当成了草原,一时兴起,想尝尝奔跑的滋味,甩甩脖子,大吼几声,撒开四蹄,向前冲去,哪想,没跑出几步,那条蛇突然如利箭飞出,扯住它们的后脑勺,重重地将它们摔在地上。它们渴望行走、吃草、奔跑的自由,但自由对它们来说长不过一截绳子。
它们真就屈服于重量的压榨?它们不是机器,当那些重量突然压在它们身上,它们的骨骼会变形,肌肉会收缩,屁股会不由自主地蹦起来,企图颠覆强加在它们肉体上的重量。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岁的一天下午,我骑上家里的枣红马到下水井饮水。那匹温顺的马,突然将我颠翻在地,扭头就跑,我死死拽住缰绳,被横着拖出去很远,衣裤磨烂了,十指被缰绳勒得鲜血淋漓。这还算幸运,其他村曾有人被马巅翻在地,脚卡在马镫里,或手套在缰绳上,被愤怒的马给活活拖死。它们真就囿于田坎放弃了奔跑?它们的四肢生来具有奔跑的优势和力量,放弃了奔跑就等于放弃了自己。我二娘家有一匹叫青红嘴的马,只要你跨上马背,不管是上坡还是下坡,不管是在多么陡悬的田坎边上,它都会奋蹄狂奔。好几次失蹄,差点摔下高高的田坎,却毫不畏惧。负重,田坎,坡度,非但没能阻挡它们奔跑的激情,反倒培养出它们超凡的勇气和力量。这一点,它们远远胜过巩乃斯的马。它们真就甘受一截绳索的牵绊?它们生来崇尚自由,它们虽然不能解开我们的绳结,但它们会用力扯,用牙齿咬,和那一截绳索争夺自由的权利。我家的一匹马,就在一个痴血的黄昏,终于咬断缰绳,获得了自由。它是多么兴奋啊,一改往日的萎靡不振,精神抖擞,气宇轩昂,高亢嘶鸣,放任狂奔,像一阵风,飘过一片又一片梯田,落在远天的红云里。可第二天早上,我们再见到它的时候,它已经死了。它太兴奋了,无休无止地奔跑了一夜,最后却在即将看到黎明的曙光时,不慎摔下两丈高的田坎。正应了那句老话:人狂没好事,马狂要滚岩。我们抱着它的尸体,痛哭流涕,将其好生安葬。我们为了生存,强加给它们重量,剥夺了它们的自由,而它们以一种悲剧的反抗,告诉我们和那些巩乃斯的马,它们不是牲口,它们是马。
狗
我一直认为,在我们的家畜中,狗和我们走的最近,又离的最远。它们和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不能跨进我们的门槛,融入我们中间来。它们不光和我们离的最远,还和它们自己离的最远。它们与人相亲,离群寡居,一根柱头,一条铁链,一窝草棚,就是它们的归宿。孤独是它们活着的理由,孤独也是它们死去的根源。
狗的孤独,源于山村的孤独。一年中的大半白天,我们都在村外的梯田里劳作,将一座座空宅子,交给狗来看管。我说不清,是空宅子拴住了狗,还是狗拴住了空宅子。每当黎明的曙光落在东山顶上,一夜未眠的狗,舔尽瓷盆里最后一滴早餐,目送主人一个个抽身离去,剩下的寂寞,像看不见的毒素,慢慢浸入狗和空宅子体内,和晨光一道扩散。这是多么漫长而寂寞的一天啊,狗无聊地瞅着太阳,慢慢从东山爬到头顶,向西划去。它们的身体被寂寞和火光拉长,瘫软在地,吐着猩红舌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把一言不发的空宅子喘得更加寂寞。偶尔有轻微动静,它们像是突然盼来救星,兴奋甚是癫狂地胡乱吼叫一通,盲目而多情,把一个村庄吼得怪响亮,真让人疑心,这是人的村庄,还是狗的村庄。接下来便是夜晚了。山村的夜晚比白天还要寂寞好几倍,漆黑一片,四野无声,也许是太寂寞了,也许是对黑暗充满恐惧,整个晚上,狗几乎都是在大呼小叫或长哭短啼中度过的。狗的孤独,源于工种的特殊。狗不同牛马。牛马属体力劳动者,工作务实,它们的付出大大超出了我们的劳动强度,我们是看得见并铭记于心的。狗属卖嘴巴劲的,工作务虚,而且,它们恪尽职守卖力付出时,我们大都在田里干活或是床上睡觉,既看不见又听不见。因此,我们对它们的付出多少有些不以为然。有的时候,我们正在酣睡,突然被它们的尖叫声吵醒,我们气急败坏地咒骂它们,恨不得用胶布封住它们的嘴,甚至爬起来用棍棒敲打它们的头,让它们长点记性。狗的孤独,源于自身的需求。它们渴望自由,却被铁链和项圈紧紧锁住,活动范围不超过三米。它们渴求尊严,却只能为一日两餐丧失自己,见人点头哈腰,摇尾乞怜。它们渴望融入群体或得到伴侣,却只能焦躁不安地围着柱头转圈,把一腔热血消磨在人为设置的有形或无形障碍中。它们锁住了我们的大门,而我们锁住它们的一生。它们打破的山村的寂寞,而被山村的寂寞完全淹没。这就是狗的宿命。
我不知道,我家门前那根伤痕累累的木柱上,已拴过多少条狗,已终结了多少条狗命。它们与我们相亲,就只能在柱头间消磨生命,直至死亡。但有一条狗例外,这个例外,却是一场更大的悲剧。这个悲剧属于狗,也属于我们。
它叫黑子,活泼可爱,极通人性,像一个顽皮而懂礼的孩子。它非常敬业,一有生人靠近,一有风吹草动,便前后猛扑,狂吠不止,让人望而生畏,不敢越雷池半步。我们很喜欢它,把它当做我们最好的朋友。在黑子来我家的第四年末,它渐渐长大,青春的荷尔蒙,让它与柱头的摩擦日趋激烈。看着它焦躁不安的样子,我突然心生怜悯,解下它颈上的项圈,黑子异常兴奋,欢叫着来回在院子里奔跑,在地上打滚,在我身上扑腾,就只差没站起来亲我了。看黑子那高兴劲儿,我也十分高兴。自由对于世间万物来说,都是最美好,最珍贵的。我以为我做了一件善事。其实不然,它因为长久寄食于我们,完全丧失了猎取食物的能力。就在当天下午,黑子为了一截不知哪个年代遗漏下来的猪肠子,与几条发疯的狗发生惨烈交锋,等我和弟弟闻声赶去,它已奄奄一息地躺在血泊中,身上、脸上、腿上、脖子上到处是伤,尤其骇人的是肚皮上那巴掌大的伤,皮开肉绽,肠子外露,鲜血泉涌。而那截坚硬的食物,就躺在离它一尺来远的地方,让它永远无法企及。它见我们来了,像是见到自己的亲人,努力想站起来,试了几次,最终还是没站起来。我和弟弟跪在它的面前,扶住它的头,失声痛哭。它伸出舌头舔着我们的手,轻轻地呻吟着,几颗豆大的泪珠滑过我们的手心,融入血泊中,直至舌头变硬,血泪变冷,哑然无声。黑子就这样死了,死在同类的犬牙下,死在一截肠子和我们面前。我原本想给它想要的生活,没想到带给它的却是悲惨的死亡。狗的生活就是这样无奈,和我们一起,它失去了自由,和孤独为伴,和同伴们一起,却为了一截肠子,拼命争斗,陷入更大的孤独之中。我们为了生活,将它们驯化,它们为了生存,异化了自己。它们注定和我们走的最近,又离的最远,包括它们自己。它们是狗,又不是狗。
青海湖有一个仙女湾(组章)
作者:李朝晖
1,仙女湾情思
一湾淡蓝的湖水在我的目光里定格。
西王母和穆天子的传说在蔚蓝的天空里泛起涟漪,引领如炽游人的脚步,在这里停驻,我只是其中的一个。
天籁的缥缈是一种境界,草甸上,一曲欢腾的锅庄扭动吉祥的身姿。
十万经幡,守候一片纯净的笑靥,一些久远的词汇开始在想象的空间飞翔。
仙女的纤纤霓裳开启曼纱轻舞。
波光潋影,醉了夕阳里奔腾的云朵。
是鸟儿们的天堂,是大天鹅的故乡。
是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在刚察阳光的映照下妩媚诱人。
追逐嬉戏的鸟儿们的鸣叫,与烟波浩渺,与蓝天白云一起,形成世界七大湿地之一的壮观和辽阔。
在这里,你看不到忧伤的影子。
2,青海湖祭海
久远的传说依然清晰。
今日的信仰依然虔诚。
圣洁的哈达奉上,五彩的经幡在风中呢喃发自内心深处的膜拜。
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在喇嘛的引领下,点燃佛灯,煨起大桑,围绕着煨桑台顺时针旋转三圈。青铜的法号齐鸣,五色的风马纷扬,面向青海湖虔诚跪拜。
诵经声和湖水的波涛声在蔚蓝天空下交融。
古老的渊源,已从一个悠远而神秘的传说中破茧而出,在时间和空间的涛声里循环。
浪花涌起的岁月凝聚祈求的的心愿。
3,仓央嘉措的传说
我的目光追随你远去的背影。
在我的眼里,你就是传说。
在佛的世界里,你敢于突破世俗,用最真诚的慈悲让世人感受到佛法的亲和。
在人的世界里,你被称为“世间最美的情郎”,用诗歌和歌曲净化凡夫俗子的心灵。
然而命运的坎坷,也造就了你和仙女湾的情缘,或许这就是上天的安排。
据说当年你蒙难途经青海湖时,便被仙女湾透明的湖光秀色吸引,宛若听到神灵的呼唤,于是便踏浪入海,而青海湖女神顿显神灵,引领众仙女奏琴吹唢,仙鹤结群飞舞。
从此你就消失在青海湖的水波中央。
而我分明看到,你敲响夜的散板,站在月光和星光点缀的梦境,低吟深沉的情诗。
摒弃光环,你是解脱俗世红尘的智者。
光环缭绕,你是拯救芸芸众生的活佛。
4,转湖的人
湖是圣湖,人是凡人。
一步一叩首,用身躯丈量圣湖的方圆的朝圣者。
只见套着木板的双手高举过头,再收于胸前,然后全身扑倒,直伸双臂,前额触地,起身后双手合十,前进至额头接触到的地方重复整个动作。没有言语,只有肃穆的神情在阳光下坦然。
累了就在湖边休憩一会儿,饿了就掏出糌粑吃上几口。
只为洗清一生罪孽,只为可以在生死轮回中免遭堕入地狱之苦,甚而来世成佛。
就这样五体投地的顶礼膜拜,将所有美好的祈求,全部融入到这虔诚的长叩首里。
绕湖一圈,磕二十多万个等身长头,需要多么坚强的毅力和恒心是我无法想象的。
面对此情此景,我唯有肃然起敬。
5,仙女湾祭海台
信仰从这里出发,传递来自内心深处的虔诚。
祈愿瓶由这里抛出,将美好的意愿撒向人间。
一条长长的木质栈道,延伸向祭海台,走过你我的脚步。
澄澈悠然的湖水,勾画时光的安详。久远的依恋,在阳光下描绘岁月的影子,高原的图腾,引导跌宕的魂灵,与俗世遥相远望。
一声来自古老的呼唤,屹立在祭海台上。
至于传说与谁有关,已并不重要。
随风飘动的五彩经幡,在季节的仰望里,塑造你我谦恭的姿态。
6,大天鹅的故乡
鸟中的贵族,水禽中的尊者-----大天鹅,这里是你的故乡。
铭刻在记忆中的梦幻,成为牵挂的起点。
远古的神话已然老去,今天,你蹁跹的翅羽在这里,开始和水天相连的美景,重新演绎一个个新的的传说。
鲜花、芦苇、水草,以及在水中游动的鱼儿,装点着你的梦境。清风浮过水面的声音,连接起你的鸣叫,构画空灵的天境。
因为有你,仙女湾,更加让四面八方的过客,驻足慨叹,心旷神怡。
7,三牲拉则
行走的经轮,在风中呢喃千年的信念。
蓝白绿红黄,五彩的经幡,连接起蓝天、白云、草地、太阳和黄土的情怀。
深厚的渊源,凸显仙女湾三牲拉则的与众不同。
虽然这三座三牲拉则与祭祀神湖有关,与人畜兴旺、福满世间的祈求有关。只是37米的高度,则是与当年37岁的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有关
这里是神灵的居所,也是我虔诚的膜拜之地。
风在吟诵六字真言,信仰穿越岁月的缝隙,回归灵魂的救赎。
语言锁不住的37米的高度,引领被尘世拘囿的心灵,完成久远的期盼。
把仰望的目光留住。
(注:拉则,蒙古语称“俄堡”,藏语叫“拉则”,一般是在山头上,是藏族牧民心目中神灵的居所,是藏区地方原始宗教自然崇拜之地。“三牲拉则”是用马牛羊祭祀,所以叫“三牲拉则”。青海湖畔一共有三座,分别为达秀拉则(旺马俄堡)、诺秀拉则(旺牛俄堡)、朝木热拉则(旺羊俄堡),统称三牲拉则,为五世达赖喇嘛罗桑嘉措亲立)
8,绝美刚察
在圣湖的烟波浩渺里,万鸟翱翔天宇,湟鱼演绎生命奇迹,更有高原精灵——藏羚羊展示的俊逸身姿,这就是矗立在青藏高原蔚蓝天空下的绝美刚察。
飘渺浩荡,引导仰望的目光在这里凝聚。
景色宜人沙柳河、圣湖仙境海心山、神奇的年钦夏格山......
一个个得天独厚的景致营造深厚的意蕴,一幅幅绚丽的画卷成为永恒的意象。
纯净的空气折射蔚蓝的旷远,一阵风吹过,胸怀打开,坦荡打开,迎接梦幻的天堂。红尘里骚动的欲求回归最初的宁静和质朴。
久远的舍布齐岩画、金光闪闪的祥和塔、藏文化底蕴深厚的沙陀寺石经墙.....
一个个悠远的传说接踵而至,一道道灿烂的历史文化痕迹和绚丽多彩的民族风情引领人文景观,揭开岁月的尘埃,记录恬静的注解。
在明媚的阳光下卸去红尘烦忧,还原时光的幽静。
失落的梦境,在刚察开始重新点燃一盏明灯。
佛佑高原,佛佑刚察。
就让记忆的本真,从此停驻在这里。
父亲的手
作者:李亮
父亲离开我们半个世纪了,他那两撇长长的寿眉和横的额纹与纵的腮纹变淡了,苍老的背影也模糊起来,但他的两只手却一直晃在我脸前。
父亲的手掌皮肤很厚,满手掌像一个大茧子(胼胝),茧子上又长些小茧子,每一个小茧子都像一面小铜锣,以指叩击,铮铮有声。如将手掌竖起来,就成了一面布满了小锣的大云锣;握拢手掌,听得见小锣们的撞击声!整个手掌却不平滑,凹凸且糙,好像处处是丘陵。事实上,父亲的手掌中到处有山川,有沟壑,他的手掌就是一个小的世界。我让父亲帮我抓痒,他只用手掌在我的背上摩挲一阵,痒痒便解除。这样的手是终年不得闲造成的。父亲终年不得闲,即如雨雪天,不能下地干活,他也绝对是闲不住的。或是拿出麻卷来拆麻皮、拨麻绳,或是搓脱蓖麻壳。秋天捋回的蓖麻总是不搓壳,单等雨雪天才搓。或做箅子,纳锅盖,拧蒲团,再不然便打磨镰刀,收拾农具,修鞋钉掌。这是他早就安排好了的,是全年工作的一个大统筹,绝不浪费掉一点时间。当然,雨天时候,他更会充分运用这个机会,去加固堰边:土地被雨水浇透了,浇嫩了,父亲戴一顶旧草帽,披一块麻袋片,赤脚站在堰根,从上到下地敲击垒好在堰上的石头,把一块块拳头大的石头敲进半截,石块与泥土黏合得更加牢固了,地堰就更不会被冲塌。
父亲的指头总是秃着,指甲永远长不起来。春天,他要掘地,播种,打柴,运肥,插秧;夏天要锄禾,间苗,拔草;秋天要摘豆荚,收棉花,掰玉米,割谷子,签高粱,捋豆荚,刨山药,拔萝卜,耕耘土地,播种小麦,其间还要穿插着摘花椒,打核桃,收柿子,捡软枣;冬天掘荆根,铲马棘,搂树叶,割白草,薰草肥。他的指甲四季被磨蚀着,自然不会长起来。就像荒山秃岭被风霜雨雪侵蚀着,永远也长不出茂密的丛林。
父亲的手掌扎不进小的嫩的刺,蒺藜狗子能被他指头拈得粉碎,扎进他手的是些大且硬的刺;正干着活时顾不上挑,等到有了闲暇才慢慢挑。绣花针挑不动厚厚的皮,常用上鞋的锥子挑,掘进很深不见血。有些刺实在挑不出来,渐渐被肌肉吸收掉了;而没被吸收掉的刺,就让它长在肉里,像战士体内的弹片。战士在冲锋陷阵时,中了弹片,一时没能够取出,后来也就不再取。父亲说,反正不影响干活。父亲的指头虽然粗糙,但却又极其灵巧,不仅能解开头发丝上的结——他把发丝上的小结夹进手掌横纹,润点唾沫,只在膝上敲一阵,发结便松脱成个大圈套;他还能两手抛起三颗石子,四颗石子,最多时候抛起五颗,让它们排成溜地飞个齐眉高,复又落进手里,重被抛起来。他的两只手,像玩弄着一条彩虹,又像捧耍着一眼喷泉。这个时候,便是父亲最高兴的时候了……
父亲的手掌常变着颜色:忙于割草、拔苗、翻秧时,呈绿色;收柿子时,呈红色;摘花椒时变成紫色;褪核桃皮时又被污染成黑色,且难洗掉。好在大秋来了,在收割庄稼的磨蚀中,黑色终被磨蚀掉。说父亲的手是五彩的手,并不夸张,我总觉得,父亲的胸前飘着两朵五彩云,五彩云一直飘在我心里。
父亲的手没有接触过文房四宝,没有捅过棋子麻将与扑克,也不认识手套。冬天,两手常被冻僵着,开着裂。母亲用铁勺打些糨糊,拿布缕条为他糊上;布条不久弄丢了,父亲便不二次再糊,为怕做活不利索。手背冻肿时,像紫茄子,淌着黄汁,但这并不影响他干活。晚年,他的十片指甲翘成十只瓢儿,指甲与肉在分离着,浸着血,但却没有钱治疗。医生说,每天沸水冲喝一只鸡蛋,三个月可能会有疗效。但三个月需要九十只鸡蛋,父亲活了六十六岁,他一辈子也没吃过六十六只鸡蛋,更不要说九十只鸡蛋了!
父亲的手一直是那样的硬砺而粗糙,指头总也不能伸直,这是勤劳一生造成的。他双手盖房,掘地,种庄稼,打下无数的粮食,创造了无数的财富。三年自然灾害时,他被饿得浮肿了,手背肿得像馒头。在他封棺时,我曾把一枚硬币放进他手,他的指头弯弯着,不肯收拢。我用我的手,握住父亲的手,父亲的手上长了老人斑,更硬更糙,像洗衣板;我的手一直是绵绵的,软软的,手心手背长着一样绵软的肉,不同于父亲那糙糙木板似的手。但我的手是父亲给的,是父亲一双手的再生与延续,父亲手上的血脉溶进我的手。我每看见自己的手就会想起父亲的手,想起父亲那长长的两撇寿眉、横着的额纹与纵着的腮纹。 2012年,是父亲五十周年祭,我写了他两只手上的五双指头,作为对他离开我们五十周年的纪念。
我的大肚骡子
作者:常忠魁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曾经的大队革命委员会退出了历史舞台,集体土地分包给个户管理,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我是大队第一小队的社员,在分生产队财产时,因为我家的成分是中农,当时在大队不吃香,队长行使了最后一次的权力,把社员们都不愿意要的年老、个大、吃的特多的大肚子棕色骡子分给了我。因为它吃的特多,肚子经常是鼓鼓的,排子车套不进去,只能拉小马车之类的车,所以人们都叫他大肚骡子。当我不情愿的从牲口棚马槽前的柱子上解下缰绳,牵着它走出牲口圈的大门时,在场的人们都笑了,“哈哈,这下可有活干了,一天至少吃一草篓的草料,每天晚上得加班铡草,半夜还得起来喂啊。”我悻悻的走了,头也不抬的回到了家中,年迈的老父亲说:“就这样吧,谁让咱是中农呢?!总比没有强,它能吃就能干,看样子还能使唤两年的。”
在那个“养鸡为花钱,养猪为过年,养牛为耕田”的年代里,家家都喂着鸡、喂着猪、喂着牛羊骡马。为了能到年底杀猪,吃上肥肥的猪肉,要好好地给猪加养料才行的,但是,粮食是不能叫猪吃的,人还不够吃,最好的猪饲料是让猪吃酱油的糟子(就是做酱油剩下的渣滓),虽养分不大,却比吃草料要强得多,我到市里的酱菜厂去拉糟子,第一次套上了我的大肚骡子,凌晨两点我就起了床,喂了它一大筛子草料,给它饮了水,看它吃饱了、喝足了,就套上我的小马车上路了,因为去的晚了就被人抢光了,会白跑一趟的,我和我的大肚骡子相依为伴,踏着夜露,披着星月,行走在寂静的村外田野的小路上。突然,大肚骡子一声长嘶,倒退了几步,不走了,我赶紧下车,原来是夜间浇地的农民过路引水挖开了一尺宽的水沟,骡子怕水,不敢前进了,任我怎么拉缰绳,越拉越后退。正在着急无奈时,后边来了一个起五更赶路的老人,见我是个小孩,其实我已经十八岁了,因为个子低。长辈说:“小伙子,把你的上衣脱下来,蒙住骡子的眼睛。”“哦,”我恍然大悟,赶紧用衣服蒙住他的双眼,一拉缰绳,骡子看不见水,便一跃大步跨了过去。
东方泛出了鱼肚白,我终于赶到了酱菜厂,占住了一车糟子,正在从车间里的酱油糟子的水槽里往外一锹一锹的扔糟子呢,院子里昏黄的路灯下的电线杆子上,拴着我的大肚骡子。快完工了,突然听见“大肚”一声接一声的嘶叫着,两个前蹄不停的交换着鎊着水泥地面,在寂静的早晨,发出刺耳的声音。“怎么了?”我的“大肚”可是很老气的啊,现在还不饿吧,快完了,你叫一会吧。我也喘口气,我站直了身子,我哪里知道,我的大肚骡子通人性,它是在给我信号啊!还没有等我缓过神来,只听得“轰隆”一声响,破旧的厂房屋顶的木制三角架突然断裂,塌了下来。“完了,”我惊叫一声,双手一挺,翻出了窗台,是我的力气大,还是气浪的冲击,还是神灵的保佑?反正我要感谢的是我的骡子,是它的嘶叫才提醒了我,要不然我低头干活不注意,现在已经被房顶压在里边,一命呜呼了。我捡了一条命,“砰砰”跳动的心差点儿蹦出来了。这时候,天已大亮,下夜班的人都过来看究竟,赶紧问:“里边还有人没有啊?”,我心跳得说不出话来,只说了最想说的话:“谁有烟?让我抽一根。”一个像领导模样的人过来了,说:“里边还有什么东西吗?”我长吸了一口气说:“我的大簸箕方锨在里边呢,是我借邻居的。”那个人说,“别害怕,我给你一个新锹,赶紧回家吧”。我猛然想起了一件事,顾不得多说了,赶紧定定神,因为天一亮,警察要上班查牲口,过市内的牲口要带粪兜,掉在地上的粪蛋要罚款的。我的大肚骡子个子高,臀部大,缝制的粪兜套不进去,就在屁股外边垂着,做个样子,真的拉粪便时,拉不到粪兜里,会掉在地上的。想到这,我一骨碌爬起来,三下五除二的装好了马车,匆匆的出了酱菜厂的大门,后边人们说的什么安慰之类的话,无心去听,长鞭一甩,骡子便听话的“得得得”的跑了起来。我的大肚骡子真是争气,虽然吃的多,来时带的草料早已吃光,可就是一次也没有拉下粪便。我一路高歌,伴着“得得得”的骡子的铁蹄声,穿过了一个个的交通岗,顺利的通过了热闹的城市。
记得是在1980年的夏天,我要盖新房,准备娶媳妇了,新房的窗户框和窗扇当时都是木制的,还没有钢窗,更别说是塑钢了。窗扇最好的木质是断杨木,松软而又有韧性,时间久了或下雨淋水都不易变形,仅次于松木。当然断杨的价钱也是比较便宜的,适合普通农家盖房子,经济适用。农家买不起油松的。放暑假了,我便套上我的大肚骡子,照常的喂草、饮水,给它带上粪兜,迎着晨风,出发了。夏日的晨风甚是凉爽,路上行人还很稀少,两旁路肩上的大柳树,繁茂的枝桠在路中间搭上了手,把天空遮了个严严实实,偶尔有几个斑鸠鸣叫着,大地更显得寂静,黝黑的小马路上,感觉有点儿瘆人。我自己跟自己壮胆,都十九岁成大人了,还害怕吗?我一挥马鞭子,打了个响鞭,唱起了电影《青松岭》主题歌《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长鞭呀那个一甩啪啪的响,赶起那个马车出了庄哎……”。黎明前的天是最黑暗的,但是牲口是看得见路的,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说过,凡是四条腿的动物都有夜眼,两条腿的动物晚上看不见东西的。“大肚”通人性,我一甩鞭儿,它就“得得得”的跑了起来,刚给它上了铁掌子,蹄子声清脆悦耳,随着晨风,随着歌声在夜幕里飘荡着。
天亮了,我到了目的地(邯郸市十八中院内)学校的校办木工厂。往院里的大树上一栓“大肚”,才发现它的左眼一直流泪,通红通红的,疼得直眨眼,我就知道是因为我不小心,鞭稍甩到了它的眼睛,我心里说,老伙计,对不起啊,我给你治治。我听大人们说过,甩伤了牲口的眼睛,不要着急,也不能等,马上往它的眼里唾几口唾沫,唾沫是大凉,一会儿就会好的,老农经验很是凑效,一会儿“大肚”的眼睛就不红了。选木材太费时间,选好后,已近中午,热的我浑身汗水,湿透的背心贴在背上,顾不了许多,装上精心挑选出来的断杨木料就赶紧往回赶,由于天热和年纪小的缘故,也许是太累了,我一上车,不知不觉的就睡着了,躺在木料的上边,像躺在了热鏊子上,天热难耐,就这样也没有醒。伴随着小马车的颠簸和有节奏的蹄子声,我睡的很香。睡梦中,我隐隐感到马车不颠簸了,“呱嗒呱嗒”的蹄子声也消失了,怎么回事?我醒了,莫非车轱辘掉在水沟里了?我赶紧坐起来一看,激动得我差一点儿掉下眼泪,原来,我的大肚骡子,已经把我拉到了家门口,到站了。“老马识途”,果然是真的。我一跃跳下马车,上前就抱住了“大肚”的脖子,久久地抚摸着它的鬃毛,心里说,谁现在要是给我换骡子,倒找钱我也不干了。他已经与我息息相通,成为了知己朋友。
又是一个炎热的夏季,我盖房子、装修的时间都要等到暑假才有时间干的(我已经参加教育工作两年了)。这天,我给我的老伙计,我的“大肚”朋友梳洗打扮了一下,鞭子换了一个新的红缨穗,脑门前戴上了新买的红顶门,脖子上挂上了一个大大的铜铃,然后拍拍它的后鞧,说:”老伙计,咱们又要出门了。”它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表示乐意。他的牙口早已老了。牲口的年龄是看牙口的老嫩来断定的,“大肚”的牙口早已磨光,表明已经快不能用了,我格外的心疼它,自从套上它,我就没有一次给它带过马嚼子,就是勒牙龈的小铁链,因为不听话时,一拉嚼子,牙龈就会疼痛,牲口就乖乖的听从使唤,马嚼子是带给顽皮的牲口用的,我的“大肚”是不用带这个的。马鞭子早就该换了,鞭稍早已脱掉,我再也没有换新的皮鞭稍,因为怕再伤着它的眼睛,一个鞭子如果没有了鞭稍,就不叫鞭子,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我却捧为至宝,他是我和“大肚”之间友谊的见证。在鞭稍处,我仍然绾着红红的缨穗儿,空中一扬,煞是好看。
这次出门,是买新房大门的门板去的,到了县物资局的大院,满院的各种木材堆得像山,想挑选合适的门板,要爬上高高的顶部往下掀。掀木头是很危险的活儿,一不小心就会被砸着。因为倒腾木材,被砸伤的人很多的。我小心翼翼的爬上爬下。挑选的关键,首先是木质,其次是大小的宽度,因为农村传统的说法,住户的大门必须是三块板组成,古代有“独木为寺庙,两块是班房,三块是人用,四块为棺材“的说法,所以居民的门板都是三块合成的。我精心挑选着木板,翻遍了好几座小山,终于凑齐了门板木料,天已经是中午了,炎炎的夏日,没有一丝风,树叶也懒得动弹,烈日的暴晒,劳累的饥渴,都化作一种完成任务的欣慰,总算没有白来一趟。我急忙去算账,会计说:“几方木头”?我说:“0.12方”,会计一板脸说:“连半方都没有啊,不够10方是不卖的,我们不零卖,这是规定。小伙子早早回家吧。”我一听就傻眼了,这句话就像当头一棒,我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泥地上,只有大口的抽烟了,举目无亲啊!我望着天空奋飞的燕子,看着自己吐出来的一圈圈烟雾,愣愣的呆如木鸡。忽然,我的“大肚”朋友焦急的嘶叫起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它,看到几个男子正在解“大肚”的缰绳,见了我说,你的骡子啃了杨树的树皮,一定要赔钱,拿十块钱,不然就把骡子牵走。天哪!我哪里有十块钱啊,我的买木头的钱都是向邻居借来的。当时的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老退休工人一个月才60块啊。我心里最难过的还不是钱,而是因为我的劳累和粗心,忘了喂我的大肚骡子,它饿极了才啃树皮的,唉,我对不你呀,朋友!万般无奈下,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说:“我没有钱,让我给你们干活吧。”没等他们答应,我就抄起身边的一个破扫帚,扫起了垃圾。一个四十岁的男子,好像是个小头目,说:“小伙子,别扫了,看你年纪小,照顾一下你吧,把你翻乱在地上的木头给摞好吧,鞭子我们先拿走,等你整理好了找我要去。”赶车的人没有鞭子如同司机被拿走了驾驶证一样的重要。我一看这堆成山的乱木头,心里想,什么时候才能干完啊,已经中午了,我又热又饿又渴,但是想到不罚款了,也就没有怨言了,何况,我和大肚骡子友谊的见证——马鞭子,还在他们手里呢。
一转眼,又是一个难熬的冬天,又该出白菜了。俗话说,“大雪不封地,不过三五天”,寒冷的季节到来了。半夜起来,照常的给“大肚”添草料、饮水,已成习惯。今天我要套着它到地里出白菜去。当我后夜起来给它加料时,一撩开破棉帘子,登时惊呆了,只见它卧在了地上。不好!我听老饲养员说过,牲口一般是不会卧着休息的,除非它得了重病。天啊,我的朋友,你怎么了?我不敢多想,抬腿就往村子的北头跑,找我一个家族的叔叔,他赶了一辈子的牲口,懂得多。大叔来了,一看这个症状,说,骡子已经老了,不会再起来了。我一听这话,“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叔叔说,快去邻村找兽医,让兽医看看吧。估计是不行了。我一听这话,觉得还有一丝希望,便一头钻进夜幕,借着微弱的星光,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到邻村的兽医家。当时村里的自行车还不太多,何况是后半夜,敲别人的门借自行车,也不太方便,时间就是生命,不如跑着快。再说,我的身体又好,村里人说我不会走路,开步就跑。这次跑的更快。当我和兽医风急火燎的到了我的家门时,大叔早已等在门口,说,不行了,已经断气了。我一听差点儿晕倒,只觉得天在旋、地在转。我的“大肚”,我的知己,我的好朋友,好伙伴,你走了,谁来陪我啊!
以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到集市上买过新的牲口。每当我看到别人赶着骡子走在路上,心里就一阵痛楚,我的“大肚”如果健在,我也像他们一样正坐在马车的左前辕,扬着皮鞭,唱着《青松岭》主题曲,两条腿随着车的颠簸悠哉悠哉的伴着“得得得”有节奏的铁蹄声,自在地走在清晨幽静的马路上。那清脆的皮鞭声,那嘹亮的歌声,那悦耳动听的铜铃声,正悠扬的飘向远方,还有鞭子上的那一朵红红的缨穗,在清晨的风里,在晨曦的微光中,闪闪的跳动着……..。
孤 船
作者:渔夫
南北江滨公园,原本都只是一片杂草丛生的滩涂。后来随着江滨路的扩改建,江边的滩涂,都被美化成了江滨公园。它们不但是福州沿江的一道绚丽的风景线,同时也是福州人休闲散步的好去处。
我曾推着轮椅,将近九十岁高龄的老岳父,两次从北江滨公园一直转到南江滨公园。老人家对沿江的公园风景,很是欣赏。前几天还在叨唠,什么时候天气暖和了,再到江滨公园玩一次。
其实江滨公园都是人工造景,从欣赏的角度,就失去了其无与伦比的自然性。唯一让我感觉到喜欢的,就是那片保持原貌的自然沙滩。
沙滩、江鸥、风筝,江涛、笑语、风声,这些原素很自然地,构成了一幅很有韵味的,江畔欢乐图。
但,最让我动心的,还不是这幅生龙活虎的江畔欢乐图。而是那艘被搁浅在,不是很不起眼的泥滩上的木船。那艘木船显然不只是搁浅,而是让船家抛弃在了这泥滩之上。
它就那样静静地横搁在泥滩上。白昼,它不会因能看到日月交辉而欢欣。夜晚,也不会因凝视星光闪烁而开怀。不论是江涛汹涌,还是大雨滂沱,对它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涨潮时,它已不会随着潮水的起落而沉浮,退潮后,它只是默默地记下了,岁月的潮水,又在它的身躯上,刻下了一道不经意的沧桑痕迹。
江面上什么时候都是热闹的,而什么时候它定然都是孤独的。虽然在它的身边,还有无数的蒿草相伴,偶尔也还有一两只江鸥,落在被烈日暴烤下,绽开着道道裂口的船板上。虽然,这一切不是它所希望得到的真实。但,真实是不可改变的。如果那船也能感叹的话,一定会说出这样的话:凄厉的江风,吹皱心的波澜。纵使远山的安慰,飞霞的低唤,仍不能再撑起那殇感的帆。
面对这样一艘被抛弃了的搁浅木船,人会不由地想起生命的意义。胡适曾这样说过:“生命本身没有什么意义,你能给它什么意义,它就有什么意义。与其终日冥想人生有何意义,不如试用此生作点有意义的事。”眼下终日游走在文字之间,还真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有意义。不过余华在其小说《活着》的前言中,写下过这样一段话:“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所以活着、写着、痛苦并快乐着,其本身就是最大的幸福意义之所在了。
世事红尘,谁不曾如这木船一样,被搁浅甚至被抛弃过呢?但,在只要在那煎熬与苦撑的岁月里,你能坚定雨过必然天晴的信念,当,时空将一切都抛在后面时,你就会发现,那些当时似乎可以让你致命的阴霾,全都已经被化作了虚无。还是那句话:不曾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笑谈人生。
看着那渐行腐朽的木船,突然间会让我联想到木与船的轮回。当木还长在山中的时候,虽然,那里花树林立、鸟语花香、猿鸣兽行、好不热闹。但,它每天仰望着的是蓝天白云,听着的是鸟儿归林后,传诉着大山外的故事,它内心就不由地涌动起一股寂寞,认为这现实中的真实是静止的,于是它厌倦了这样的生活。
当从山外来了一群人,而它幸运地被那些人看中。于是,锯子将它伐倒,然后被溪水放到了城中。再后来被人拖上了工作台,在又锯、又砍、又钻、又辟的反复折腾中,它终于成了一艘船。
在鞭炮与人们的欢呼声中它下了水。它一边呼吸着带有盐腥味的别样空气,一边观赏着两岸如诗似画的风景,一边还与水中的鱼虾们戏闹着。从未有过的快感与满足,填充着它那激动的心。它自说自话:尽管承受了那么多的锯伐斧砍之苦,今天终于熬到从头了,扬帆破浪,行走四海,这才是真正属于我的生活。
可是当船游历了所有的江河湖海,饱览了南北的风光山色,玩遍了鱼、虾、蟹、蚌之后,它又感到无尽的疲惫,无休止的飘泊,已经让它承载了太多。而日益衰老的身躯,实在无法承受得住,那一个个巨浪的无情的敲打。船板被洞穿了,船老大只好靠岸修补。在反复中,它又开始渴望陆地,梦想着那一天,能不在风口浪尖是行走,能够搁浅在干燥柔软的沙地上,静静地享受着阳光的洗礼。
然而,最终被抛弃了的船,是不可能享受柔软的沙滩的。到最不起眼的泥滩一角,最终在这样默然无声中,将自己重归于泥,是它今生的必然归宿。
不过,我还是要为这艘孤船祈祷的:远山层层叠叠的褶皱,是痛苦的痕迹。飞霞斑斑驳驳的流彩,是伤心的容颜。纵使这样,我还是祈愿,让那孤船无愧地停泊在,属于自己的心灵港湾。
还是来听一首“孤船”的歌吧,也许你真的能从“孤船”中听出些什么来的。
感受塔里木
作者郭文涟
我真想待在那里一辈子都不走了。在那里可以看一轮红日怎样从起伏的云雾山岭上冉冉升起,又怎样在光照中天的时候经一阵柔和清凉之风的吹拂,渐渐地向西沉去,落在翠绿色的山的那一边;而后,在暮色深沉的夜色里,静静地倾听一川河水清澈而响亮的涛声…… 那里叫塔里木,位于巩留县恰西风景区境内,四周环绕着青山绿水和苍苍翠翠的云杉松林,一排排缤纷亮丽的红顶木屋点缀其间,名曰云岭山庄。远方有几座白皑皑的雪山一直俯视着这里,俯视着那一片满目碧翠的青青山岭和树木绿草,俯视着那一条从密林深处奔泻而出哗哗流淌的河水。
那天,当我匆匆忙忙赶到那里的时候,已是薄暮霭霭的时分了,和几位作家朋友兴致勃勃在云岭山庄内喝了几杯酒下肚,便晕晕乎乎、迷迷瞪瞪,忙缩到一间小木屋里,枕着一脉湿润叠翠的山影和一河嗡然似雷一般的涛声,仙人一般沉沉睡去…… 天蒙蒙地亮了,一夜清凉的山雨驱散了夏日的闷热与浮躁。披衣出门,满眼是一片一片的绿,那嫩嫩的青草、那郁郁的树木,都青青翠翠地亮着。远处的山峦上,交错着淡淡的云烟缭绕于苍苍翠翠的树林间,使其呈现出一山半壑的奇特景观。那一湾河水似鼓涨了一般,依旧富有激情富有活力地奔腾流淌着…… 这情景使得多年以前属于我的那种狂喜、那种期待以及那种喜爱活动的欲望,重又回荡在我的心中。于是,我和我的兄长般的朋友董心平相约一起去爬对面的那座山岭。 一夜山雨,山径泥泞湿滑,爬一会儿便气喘吁吁,浑身是汗,那汗水一会儿便冰冰凉凉地在胸前脊后流淌。我知道这是自己久坐办公室很少活动的缘故,遂又想起这些年来蜗居于钢筋水泥筑就的楼宇内,享受着所谓优越的物质和文化生活,其实心灵早已干枯起来,多年前的自然心境已经不再,那浓郁的乡村文化和田野气息也绝少在脑海中浮现,自身的本真与率直怕也像河水一样渐渐流失而远遁了吧…… 我就这样怀想着,一步一步爬越上了山顶。这时先于我们爬上山顶的老作家谢善智和著名记者高栋热情地招呼我们,并指着山下的风景啧啧赞叹不已。我睁大一双慵懒的眼,饥渴地啜饮着这一方迷人的景色:那红顶白墙的云岭山庄已隐匿于层层簇簇的树林中了,那一湾河水在晨雾缭绕的密林中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弥漫起一团缥缥缈缈的雾气。那雾气缭缭绕绕,时聚时散,一会儿缠绕于树木松林间,笼掩一切;一会儿似轻柔如梦的薄纱,或飘袅飞涌消失在山川里,或冉冉升起与山巅上的云雾融合在一起。而那隐隐入耳的河水之声,则好像是极悠远极宏大的,在空旷寂寞的山谷中演奏着一曲宏大的交响乐曲。远远地看,它又像一条银白色的飘带,行云流水似地缠绕于郁郁葱葱的河谷中,发出哗哗的喧嚣声。我于是仿佛听到了“逝者如斯夫”的声音,这是最早面对河水发出感喟的一位智者的声音啊!于是心绪又如云似地飘飘悠悠浮想联翩起来。
我想,这木屋、这河水、这逶迤起伏的山峦,这层层叠叠苍苍翠翠的林木,以及那一缕缕飘浮而起的云烟,都是极宜入诗入画永远存在下去的,而我们人之生命却是短暂一瞬,因而许多时候对许多事情不必那么耿耿于怀负重前行,不必执意地在俗世红尘中那么注重浮浮沉沉,让自己的生命沉重复杂,失去了单纯本真之色彩。升沉不过一秋风,过于追逐功名利禄,必然导致心灵文化的失真,导致精神道德的滑落。想至此,便觉得自己这次塔里木云岭之行,实际上是从城市再一次走向了山野,走向了一种轮回,一种禅定。 此时,一切都是悠悠的、静静的、软绵绵的,我的心绪自然、轻快、自由、飞扬,渐渐地自己也仿佛变成了一丝淡淡的光,一缕清清的烟,一片白白的云,被轻柔朦胧的风阻拦在这云岭山上,缓缓地向森林茂密的山巅飘移而去。那是洁净而又神圣的雪山之巅啊!
十指春风
作者:绿窗
女人不愿拈针线好久了。忽一天满街疯狂的十字绣,女人的包里放着未完成的作品,课堂上慵懒的女生也突然忘情地挑起针线,让我着实一惊。诞生于欧洲宫廷的十字绣堂而皇之步入我们的乡土,我们传统的刺绣哪里去了?
那古典又时尚的丝线,一根根拉来扯去的文化乡愁,如今轮回成各样的形式静息于民间了。抚摸一段刺绣,犹如玩味前朝的诗文与墨香,心不由得细致起来。
古人比今人更好美,懂得美。明代书画家董其昌在《筠清轩秘录》中说道:“宋人之绣,针线细密,用绒止一二丝,用针如发细者,为之设色精妙光彩射目。山水分远近之趣,楼阁待深邃之体,人物具瞻眺生动之情,花鸟极绰约谗唼之态。佳者较画更胜,望之三趣悉备,十指春风,盖至此乎。”好一个“十指春风”,骤然间所有关于刺绣的形容词都失了色。
而中国民间艺术都称刺绣等为女红(gōng),私下觉得若真是“hong”,岂不更美。那种纵深的家族性传承,根深蒂固的女性气息,回味无穷。
幼时看评剧《花为媒》,两个绝色女子洞房互赞,大开眼界,五可夸月娥道:“上身穿着本是红绣衫,踏金边又把云字扣,周围是万字不到头,还有个狮子解带滚绣球……”某处什么花色繁复讲究到极致,穿得还是衣服吗,是披了一身奇葩。
而《红楼梦》里的描写更为惊艳,单是那些名字及色彩之美早把人醉蒙三分。王熙凤一出场“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叫人眼花缭乱。宝玉“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转身回来又是“银红撒花半旧大袄”,更多了风情。即便粗使丫鬟也“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俱是小巧,天工,绝色。
刺绣是个极细的活。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章写道:“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是无与伦比的技艺。袭人在宝玉睡榻前刺绣,“白绫红里的兜肚,上面扎着鸳鸯戏莲的花样,红莲绿叶,五色鸳鸯。”宝钗“因又见那活计实在可爱,不由的拿起针来,替他代刺。”可见绣时的心情亦是有传染性的。
想现在的服装真是简洁粗陋到令人发指了。女人安静下来也是手拈咖啡或书本,别说指尖生风了,针线不知如何穿引照样是精致女人。倘能为心上人编织一条围脖,已让人惊叹了。
“春季到来绿满窗,大姑娘窗下绣鸳鸯。”女孩子最用心的当然是嫁衣了,怀着美好的愿望,绣鸳鸯戏水,蝶恋花,如果刺了手滴了血,恰又依形刺出花朵来,则自己就在其中戏水,千遍勾勒想象中的郎君,是绣自己的未来了。且看唐朝胡令能的《咏绣障》: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
柳浪闻莺,十指间端的是心思俏娇,这等春风任你铁尺男人心,也当下柔情起来。乾隆下江南时就曾爱上过一位俊俏的绣女,打动他的想必是倚窗安静的身影。“独坐纱窗刺绣迟。泪沾衣。不见人归见燕归。”汪元量的《忆王孙》把这一情景作了销魂透骨的描述。
而一件绣品的价值与份量又重到关乎婚姻与生命。一对夫妇结婚,入洞房时男人累倒先睡了,光光的身子上系个刺绣肚兜。女人家乡有个风俗,要在新婚之夜把自己绣制的肚兜给新郎系上,表示拴住男人,可自己的绣品还在箱里,男人的一定是相好送的,竟然戴着以示纪念。女人心沉了,大树上拴个扣荡悠悠去了。男人一觉醒来房前屋后寻遍,新娘已然三魂出壳。原来两地风俗不同,男人家乡是新郎备好红肚兜送给新娘,新郎官兴奋中自己先系上了,这才酿成悲剧。
那黛玉寄居红楼,病歪歪弄了半年才得的荷包给宝玉,误解被小子们拿去,遂抄起剪子把正在进行的绣品咔嚓剪碎,零落一地,二人俱各心碎。那荷包就是爱情是小命。黛玉如此清高的读书人也会拈起针线,细细地穿一两件来,再不齿女红,也不希望心爱的男人身上佩戴别人的手绣。
我家奶奶也是绣中高手,祖上三代行医,也算是大户人家。家中针线笸箩里曾有两件奶奶的绣品,一是小巧的荷包,浅灰底色,边角用深蓝的布条细细裹起来,中间刺了一枝净开的莲,绿茎粉瓣,活灵活现,色彩过渡看不出痕迹,极细密平展的,爱不释手。我便揣在兜里,偶尔得了几角簇新的钱塞进去,随时拿出来显摆,终于有一天丢失了,挨了母亲一顿骂。母亲心疼的大概是钱,我则心疼那荷包。另一个是针线包,有外套和内瓤,同样浅灰的底子,刺着蓝紫色缠枝花朵,非常静美。奶奶很早守寡,白天硬撑着当挑担队队长,外号铁姑娘,夜晚孤单的煤油灯下,不管绣些什么,到底有些凄凉。
我没有见过母亲收藏她年轻时的绣品,那时正是困难时期,饭都吃不上,哪有钱换回五彩丝线。但我和姐姐确是经了母亲指导开始懂得刺绣的。
阳光暖暖地透过贴着窗花的格子窗,木桌上摆着竹制的花绷子、布料与丝线。描花用的是糊窗户剩下的小型张,大小不一,细薄柔韧,妥贴地夹在书间,描下喜爱的图案,绘在待绣的枕套、手帕、门帘上,未挑绣线先美三分。现在懂得,剌绣是要心境的。爱的不是绣成的花朵,倒是低头弄莲子,莲子轻如水的美。
姥姥家的一个姐姐出嫁,分派母亲绣一个粉红的门帘,鸳鸯戏水的图案,四个大字“团结友爱”。我和姐姐谁有空谁来,仿佛自己的快乐与祝福也嵌进花瓣了。“花随玉指添春色,鸟逐金针长羽毛”,那情景温暖又美好。
后来更换了刺绣方式,叫掇花。针也叫掇花针。速度快,允许粗些,背面刺进,正面留出寸长的线头,之后剪平,毛绒绒的,充满厚实感。我喜欢刺出最艳最胖的花朵。十岁左右时,申请到自己完成一幅作品的机会。白色厚实棉布,松竹梅鹤图,猛看还真是回事,做成了枕套,家中多少个孩子耳鬓厮磨过,至今还完好如初,实在够结实。每次回家,照例要母亲拿出这个枕头用,对女儿炫耀:看,这是你妈幼时的手艺。
多年后刺绣再没拿起过,倒是乡间的母亲一直没忘这营生。村头乘凉,与娘儿们说笑着,一边就纳成一双双鞋垫,花样繁多,最妙是熊猫戏竹图。我也给先生仔细纳了一双,谁知竟不穿,说好好的工艺品应该镶上镜框挂墙上,怎么能天天让臭脚丫子一点点熏破呢。至今也就还收着。后来母亲又发展成毛线挑花了,脚底花色蹁跹,白嫩的脚踩上去,犹如踏在春天的野径上,岂止是舒服。
所以看十字绣那么得女人迷恋,上厅堂入卧房,心里真是异样滋味。翻出少年的花绷子在牛仔裤上绣了一朵桃花,立刻寻着些安慰。虽然十字绣不过是机械重复,到底是细细针脚密密缝,平常女儿也成了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而该死的机器绣,才真正伤了现代女性的纤细玉手和传统女红的兰质蕙心。
真正的刺绣是绝活,是精妙绝伦一叹三回的艺术。也许那种高难度让女人忘而却步,但绝不是深不可测。起于民间,落于民间,我并没有对它失望,万物都是在轮回中永生,多年前的流行风也许转眼就能回来。如此,刺绣、弹琴、作画、读书等雅事美德,一准会像山野的青草,一阵春风就铺到天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