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宁 于 2017-12-4 19:30 编辑
换亲 作者：若兰雪 大姑是被换亲给表叔做媳妇的，她人嫁心不嫁，抗衡了十年。 ——题记 一 当年，大姑年轻时是村里有名的美人，细高挑，白皮肤，脸蛋光得像剥了皮的熟蛋清，两条又黑又亮的麻花辫在胸前晃来晃去的，吸引着那些火辣辣的目光。 大姑不但长相美，还勤劳，无论田里、家里，都是把好手。那时，我尚小，不懂男女婚嫁之事，不知大姑是否有意中人。只是记着她天天哼小曲，那美妙的歌声像深树里的鸟鸣，清脆而悠扬。我喜欢学着大姑唱，她就笑我跑调。可是大姑越笑我越扯着嗓门喊，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当然，更多的时候，她放下手里的活，一句一句耐心教。 人的命运很难由自己决定，我的大姑才貌双全，可惜她红颜薄命，婚姻毁了她一生。 那时候，生活水平极差，很多农民连儿子结婚的钱都凑不够。万般无奈，有的父母选择了让儿女换亲。大姑没逃脱被换亲的命运，奶奶想让她嫁给表叔，换回表姑给叔叔当媳妇。 必须说说这位表叔啦，他长得丑，且不说，还奇黑无比，一笑，两颗黄门牙特别突兀。大姑知道自己要嫁给表叔，像丢了魂，明亮的双眸暗淡的似两口枯井，很少再说话，更没心思教我唱歌……但是家长的话，是无法违背的，大姑虽然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从命。她结婚那天，飘起前所未有的鹅毛大雪。白茫茫的雪地里，大姑推着新自行车，斜挎着用铜钱穿成的宝剑，一步步地挪。传说这宝剑是用来辟邪的，在我看来，是它穿透了大姑的胸堂，大红花耷拉着脑袋，像一摊血。 无论结婚的当事人是什么心情，婚礼照样很热闹。三眼子枪震得耳朵生疼，烟灰呛得人直咳嗽。大姑脸色惨白，眼睛直勾勾盯着上空，像在漫天飘舞的雪花里捕捉解救密码。雪花落在她头发上、睫毛上，只是丝毫毫无救她的意思。于是，大姑两滴泪顺着眼角滚下来，瞬间结成晶物。她每走一步都咯吱吱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仿佛是痛苦的呻吟。 大姑结婚那天，全村人都来看热闹。随行的人群簇拥着，议论纷纷，指指戳戳。人群过后，洁白的雪地像被玷污的姑娘，蜷缩着。司仪到位，招呼着新郎新娘拜天地，可是大姑不情愿地与表叔拜天地，屋里、院里喜气洋洋，唯有大姑冷若冰霜。 二 婚礼过后，大姑回门，再不想回婆家。她把结婚那天穿过的衣裳放在大水盆里，搓了又搓，把身子洗了又洗。从那时起，她像哑了一样，除了吃饭，睡觉，就面无表情地干活。奶奶一提回婆家的事，她就擦眼抹泪。只有过节，才走形式一样回婆家一趟。大姑不回婆家，村西的表姑也不来叔叔身边，双方就这么相互观望着，熬！ 后来，竟发展到只有过年，才交换着到对方家里住一夜。一到年底，大姑就愁眉不展，像进刑场一样绝望。大姑一走，表姑就来奶奶家。她每次来，奶奶都像招待客人一样，变着花样做饭。叔叔像牛郎见到织女一样，高兴得满脸开花。 一晃，十年过去了。说也奇怪，十年时间里两个姑姑都没怀上孩子。这成了十里八乡的奇闻，越是如此，两家人越较劲。叔叔爱面子，想媳妇，又不好意思说，天天哭丧着脸推磨，碾豆子。那呜噜噜的磨盘声像叔叔源源不断的呜咽。黄豆滚进磨盘眼里，被碾成碎末。在我看来，磨盘碾的不是黄豆，是叔叔一塌糊涂的青春。 有一次，我不小心弄洒了豆子，他瞪着眼冲我怒吼，我委屈地放声大哭。我不明白一向和蔼的叔叔，为何变得这么凶。叔叔每天除了推磨，就站在大门口，朝着村西表姑家的方向凝望……这一切，大姑看在眼里，痛在心里。我常见她偷偷落泪。叔叔对她没好气，几次恨恨地说让她离开这个家。大姑可能实在不愿与那个男人同居一室，忍气吞声，一个劲拼命干活。 也许叔叔实在忍不住寂寞，在一天傍晚，忍耐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从不沾酒的他，不知从哪弄来一瓶烈酒，喝得醉醺醺。哭着，吼着，要去找表姑。他力大得像被惹怒的疯牛，父亲与二叔两人都拦不住。奶奶哭着劝说，也无济于事。在街坊的帮助下，才把他按在凳子上，他还一直喊：“我要去找琴（表姑小名）——，我要去找琴——”。这场面，使我大为惊愕，我从未见过叔叔发这么发脾气。泪水，在他血红的眼眶里打转，两鬓的青筋要爆裂一样抖动着。从那起，我再不敢接近他。 那天，全家人丢尽了颜面。 当晚，大姑抽泣不止……第二天一早，大姑不见了。奶奶以为她寻了短。慌里慌张跑到街里，哭喊着大姑的名字，那声音竟然像母狮绝望的嚎叫！哭喊声在幽静的大街里回荡，大姑仍没出现。奶奶一屁股蹲在地上，差点晕过去。 恰巧表姑从村西走过来，奶奶才明白闺女为儿子换媳妇去了。 三 大姑在婆家一呆就是一个多月。 她回娘家后，人瘦了一圈。奶奶心疼地问这问那。大姑流着泪说，在那头天天下地干活，婆婆还说她懒。丈夫不但不护着她，还挑毛病。一说要回娘家，还怀疑她偷拿东西。奶奶听了，火冒三丈，她扯着嗓门喊；“让我找她评理去！”说着，风风火火冲到村西大姨奶家大吵一架。 回来后，奶奶说啥也不让大姑再回婆家。可奶奶发现姑姑常干呕，就带她看医生。医生说大姑怀孕了，奶奶又高兴，又生气。高兴的是大姑后半辈子有指望了，生气是因大姨奶对大姑的态度。奶奶气不下，又找村西大姨奶评理。大姨奶一听儿媳怀孕了，赶紧赔不是，表叔高高兴兴地把大姑接回去好生侍候着。 大姑还是不情愿，回婆家没几天，就收拾行李去了城里三姨奶家，一呆就是多半年。表叔不再担心大姑不跟他过日子，一直没去看她，直到临盆前，才由三姨奶把大姑送回村里。 老姐仨围坐在一起，高兴地商量大姑生孩子的事，早忘了以前的恩怨。大姑摸着隆起的肚子，脸上生出几丝凄楚的笑容。老姐仨听了大姑爱吃酸的，一致说“酸男辣女”，可定是儿子！后来，大姑果然生了男孩，这可乐坏了婆家人，婆家从此对大姑百依百顺，而大姑也一心扑在孩子身上，很少再回娘家。 对受苦人来说，阳光很难长久地照在身上，小表弟在家庭的呵护下长大，没料想都七八岁了，还口齿不清，学习成绩远远落后于其他孩子。于是，表叔一家埋怨大姑，大姑也因此自责。可是，农村人没文化，不知近亲结婚会影响孩子智力。如果遇到孩子有问题，就全赖在女人头上。 村人也不想想，生孩子哪是女人一个人的事？可惜大姑，一辈子为生个智力不健全的孩子独担罪责……几年后，大姨奶去世。表叔懒惰，家里，家外全靠大姑一人支撑。大姑要强，为补贴家用，做起小买卖。每天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集市上摆摊。 有一年秋天，我在本村集市上看到她。她身子佝偻着，衣服脏兮兮的，胡乱贴在身上，一头潦草的白发半遮住摔伤苹果一样的脸。风吹来，扬尘围着她打旋，那头白发更加凌乱。我走近，她没察觉到，一边弯腰收拾糖果，一边嘟囔买家少给了一毛钱。那张结满老茧的手，耙子一样在摊位上划拉着。见我走到跟前，她一愣，随后抓起一把糖笑着说：“坤，你吃！”她的笑像哭，我眼眶湿润了。 表弟站在那，流着哈拉子痴痴地瞅着我，我更心酸。大姑晚得子，对表弟肆意纵容。由于学习不好，早早就退学了，十四五岁就抽烟、喝酒、泡游戏厅。偶乐，一两个月不见人影，表弟二十岁时，偶尔也找零工做，但由于智力不健全，经常受人歧视。 大姑每见儿子受歧视，就自责、掉泪。 表叔迷上法轮功，挥霍家里的钱不说，还一肚子歪理。生病，也不看医生，硬说李洪志能救苦救难。不但如此，还四处宣传。后来，被县劳教所抓去。大姑几近崩溃，一气之下，再不理他。几个月后，表叔被放出来，回家帮大姑做生意。 眼看着大姑的日子红火起来，不几年，就盖起四合院。可表弟娶不上媳妇，就成了大姑的心病。 四 今年春节回老家，一向抠门的大姑破天荒地拿了一兜糖送给侄子吃。见我在，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嚷着让我去她家吃午饭，毫无觉察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 大姑又发福了，脸像肿了一样，眼睛挤成一条缝。头上的假发锃亮，怎么看，跟那张苍老的脸也不相配。她满身赘肉，走起路来，肥硕的臀像要甩掉多年的怨气似的，使劲地左右晃动。 我强颜欢笑，打量着大姑那身新衣裳说：“大姑过上好日子了，成富婆了！”恰在这时，表弟闪进院子。大姑瞅瞅表弟，一脸愁容：“唉！你表弟这么大了还没媳妇，愁死个人。” 是啊！大姑的确犯愁。现在的农村可不比从前，一般姑娘找婆家，不但要楼房，要车，还要数额不菲的彩礼钱！稍有姿色的，都往城里跑，宁做情妇，也不愿嫁给农村的穷小子。精明帅气的小伙还找不到媳妇，何况“不精明”的表弟，难啊！ 表弟愣在那，一言不发。我问她想不想娶媳妇，他唔哝着：“不——不想，嫌——嫌——嫌麻烦。”我说娶个媳妇多好，就有人陪你说话了。他又说：“那——那我就不能玩游戏了。”听了这话，想笑，又笑不出。真不敢想，大姑有这样一棵独苗，晚年依靠谁？
那个封建的四大绳索束缚的匪夷所思的年代啊，害苦了多少像大姑这样的女人。也伤及到了可怜的下一代，家庭的悲哀。社会的悲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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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9 21:4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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