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 圣经的故事（莱子）

山东莱子

正月圣经故事     文字: 山东莱子  编辑：幽谷幽兰                      那是一个非常冷酷的冬季，街上的积雪成山堆岭，孩子要绕行其间才能到伙伴家玩耍。天空飞舞着清雪，老槐树枝不时喀嚓一声，那是枝头的雪太多了。父亲蹲在炕头上，脑袋蹙缩的，使人想起了那划着白线的运动场，一圈一圈的，向眉宇的四面清晰地延伸。父亲用北方农村男人常见的烟袋，抽那种自己生产的烟。烟是什么烟？哈，烟叶抽完了，是用我们这里俗称的烟拐子，就是烟茎，经杵臼加工的末。那末是好几次烧不成的，打火机就得不停地吧唧，吸烟的过程就是吧唧的过程，吸完了也就就吧唧完了，好像生产队那台柴油机，缸套已经很老了，频率不是很规则，紧一阵慢一阵地响，仍然坚持着往复工作。他的打火机是最原始的那种，圆柱形，寸高，里面塞满了棉花，过几天就要浇进那么一点汽油，一块火石能打许多日子。对于习惯了成年累月用火柴点烟的农民来说，那也是非常奢侈的享受。他能很长时间调理那小东西，贯注的神情好似航天飞行前，技术人员发现了一颗松动的小螺丝。     他是一个过于思虑的男人，有什么事情就不容易歇息了。从打鬼子打老蒋支援前线，到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从大跃进四清到文化大革命，他一直好像在震颤里被赶赴着自己的生命，没有一时歇息的时候。像千千万万那个时代的农村党员一样，在激情快被燃烧尽的时候，也是到了被抛弃的时候。旷日半个世纪的革命风暴，好了的是把户口搞到城里的人，他们都成了离休的人，农村党员和普通农民一个样。如果你的户口还是在农村，你的命运还不如一个做一生木匠的师傅。他们像那暴风里的飞叶，风停了，他们也该在那荒凉的水边委顿了。生命是伟大的，可是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生命，只能在伟大里暗淡无光。     如果你不是从农村出来的人，或者你遗憾缺少了中国农村的经历，你可能不会感觉中国农村其实是最丰富的人才库，那里有许多你想不到的人，许多怪谲的人。那里走出过陈胜吴广洪秀全毛泽东，当然更多的是能工巧匠。我现在和你叙述的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我堂兄，他的事情很让我父亲很纳闷了一阵子。父亲蹲在炕头上吸烟沉思的时候，一个头戴毡擎棉帽，揣着手的年轻人，无声无响地走进我的家门。年轻人眼睛机警得如鼠子在白天被人发现，你窥视它它也在窥视你。那时时兴背诵伟人的语录，他把伟人关于战争与和平的大段论述，能一字不漏背个遍。我想起了小时候他组织的大刀会，在村西盘丝洞舞蹈的情景了，哈，什么大刀会啊，就是一群孩子自制大刀矛枪，在冬闲的时候天天厮杀打斗，头头当然是他。     他的母亲是那种精神不很正常的人，乌呀乌呀说话也不清楚，喜欢用一些饼干的包装纸，剪出无数的小纸人，贴在墙上，好像是阴间的无数的小鬼，在一起跳舞。她的男人早就死了，是没有办法和她生存了，自己去了另一家房子，在六十年代病死了。他家的家门裂得口子有碗大，猫是进出自如了，狗能稍微狭仄点。就是这样的家庭，出息了一个他。天刚亮，孩子就到他家了，大哥大哥地叫，就像现在网上叫大哥，亲热得很。不是为了什么，就是喜欢他能给你造出新的枪头，尖尖的，银粉一刷亮亮的。他又能识谱，歌子到他那里就是委婉昂扬的歌。他又能造胡琴，在湾里捉上青蛙或者蟾蜍，剥下皮，蒙那虎琴筒子，到马的屁股后，瞅马打喷嚏的时候，抽下马尾巴的尾丝，做琴弦。他后来做了村里业余剧团的导演，他导的演的唱的都像模像样。他当然也在团支部了。他和一个姑娘恋了爱，年底结婚了，全村人皆大欢喜。你知道那样穷的孩子能娶上媳妇，也是天造地设啊！此是后话不提。     年轻人走进里间，没声没言。我此前一点也不知道村里发生了什么事。大概父亲和他说了好久，意思是你要是早做坦白，可以免除刑事处分，否则你要去坐牢。如果是那样，你就不是我的侄，你也不要见你的叔了。父亲昆仲三人，大伯是我祖父前妻所生，死了后，我的父亲不把这个孩子做外人看，他也视我父亲为主心骨，大小事都来商议，可是这件事他隐瞒得很紧。现在他把毡帽一摘，掉出一本书来，《但以理书》。你知道这是《圣经》的经典。我后来曾经浏览过，那是最富语言魅力的书，最富有思想性的书，它的警辟的比喻，游走你善恶世界的心理语言，对于缺少语言熏陶和心理荒芜的人，是精神的阳光，膏谀的土壤。可是那个极左时代，你敢堂而皇之诵读它吗？你偷偷躲在被窝里看也罢了，然而你把它往敏感的政治上演绎，就罪莫大焉。     我后来得知，他参与了村里一耶酥教徒的传教活动，他是四个徒弟之一。他能把《圣经》大段大段地背诵，然后敷衍上政治时事，所谓理论紧密联系实际了。他现场背诵了这样一段：“我看见地当中有一棵树，极其高大，那树渐长，而且坚固，高得顶天，从地极都能看见。叶子华美，果子甚多，可作众生的食物。田野的走兽卧在阴下，天空的飞鸟宿在枝上，凡有血气的都从这树得食。我见一位守望的圣者从天而降，大声呼叫说，伐倒这树，砍下枝子，摇掉叶子，抛散果子，使走兽离开树下，飞鸟躲开树枝。树根却要留在地内，用铁圈和铜圈箍住，在田野的青草中让天露滴湿，使他与地上的兽一同吃草，使他的心改变，不如人心，给他一个兽心，使他经过七期。这是守望者发出的命，圣者所发出的令，好叫世人知道至高者在人的国中掌权，要将国赐予谁，就赐予谁，或立极卑微的人执掌国权。”     那个当年的反革命集团的头头，我前几天还在街上看到过。她不显老，白白胖胖的，骑着电动车，告诉我，她要到教堂里讲课，每周一次的。她也是一个人才，是那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主。她是在青岛她妹那里学的《圣经》，然后回村里传。她在正月里躲在被子里诵读，达到能讲经的水平。她把那棵大树讲成那个时代的伟人，把树下走兽说成那个伟人的亲密战友，她说那个走兽要把大树搞倒。她就这样大胆地讲给徒弟，徒弟再讲给村里人听，搞得全村人心惶惶。你也知道那个时代是什么情况，说这样的话就等于是杀头。然而事过一年后，人们对她的讲解很信服，因为中国的政治事件，真如她说的应验了。就在我那堂兄在我父亲那里摘帽子的时候，村西学校里批捕她和她老公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那一天她的老公被抓走了，判了十五年。她因为怀有身孕，监外执行五年。四个徒弟都是团员，组织上记大过，免于刑事处分。     她在街上天天挑大粪，挨家挨户收尿罐，然后挑到春季的麦田里。任何人都可以不理睬她，孩子可以在她身后扔石头，只有老年妇女在背地里无用地叹息她的可怜。腊月年底到了，她在街上，和那我说过的，脊梁抗民兵抽打的那个地主分子，仔细地清理卫生。她长得不丑，不知光棍们会不会对她下手，然而没有听见这样的风声。她见面还是称我大兄弟，我还是应答她。她的大儿子和大女儿跟我上学，下课时孩子们还和他们玩，可是如果有了小矛盾就惨了，孩子们会抖搂他家的事情。有一年的一个夏夜，全村人在街上风凉，都在看她的孩子和另一家孩子打仗。没有向她家说话的，只有她在不停地申诉，意思是一个不轨的男孩，欺负了她的女儿。那男孩后来在东北遭车祸死了。     一次，她的儿子到我这里来，诉说他的难处，说他所在的班级，老师不允许他加入红小兵。后来我这件事我忘却很久了，如果不是他后来说，是我在学校给他说了好话，讲了家庭出身不好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可不可以放他一马，这件事早湮没尘埃了。后来他戴上了那红袖章，算是取得了一视同仁的待遇。多少年后他做了当地很优秀的《圣经》讲师，还是经常和我提起当年红小兵的事，认为我公正地对待了他，可是我真的已经忘记了。     有一年也是正月的时候，她的老公突然从监狱回来了，神气活现的，好象刚从城里赶大集回来，口袋里装满了给孩子的礼物。他家那厢房早坍塌了，院子中间隔了道墙，因为对面的本家是村里的干部，和这样的家庭划不清界限，也是罪过。老婆孩子不知流落在何方，全村人用怜恤的眼光看他。适逢改革开放，他收拾失散的妻儿去了青岛，搞市场经济去了。后来在那里做馒头发了财，后来有当地混混找他事，便回到本地县城，搞了食品加工。也有说他在青岛欠了人家帐，惹了麻烦了。如果是这样，那么关于《圣经》的教义，应该是世俗的亵渎，任何圣环都应该是欺骗的花冠。可是我还是不信。现在他的家庭很好，小女儿做了城里四关四隅一个村干部的儿媳，所有的儿女都盖了新房，日子其乐融融，老家几乎没有一家赶上他家日子的。     今年正月又到了，我在街的这边又看到了那干瘦的男人。他没有看见我，可是我通过他想起了半个世纪里关于精神信仰与政治的某种联系，和由此产生的千奇百怪的悲情故事，那是多么荒唐的故事啊。近处教堂的钟声又响起来了，耶稣的信奉者在做礼拜了，包括他的一家。虽然天空飘着细雪，街上行人瑟缩在崭新的衣领里，可是我看到是关于宽容和多彩的天空，它的名字叫进步。 450) this.width=450">                                      诗梦文学音画网    http://www.shimengwenxue.com

幽谷幽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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