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1989年3月26日。这是一个悲壮的日子：春在北方的旷野呐喊着，以新生的力量与残喘的冬作最后较量。黄昏的夕阳下，风裹挟着枯枝残叶掠过小草的头顶，将一个干净清爽的大地留给春。蓝的天、绿的地，虽然料峭，但歌声已在春鸟的喉管奔突，一切都在预示着春暖花开的喜讯和生命的美好。
远方，山海关，在暮霭与夕阳交织的天幕上，隐约浮现出一个身影。这是一个朝着光源前行的孤独踯躅的背影，他突然停下踉跄的脚步，扬起高傲的头颅，面向落日长空。风吹乱了满头的长发，残阳的余晖穿过发间，将金子般的颜色涂满双肩。四周很静，鸟儿盘旋在他的头顶吟诵着诗歌。此刻，他如一尊失语的雕塑一动不动，伫立在写满诗歌的大地上，身后是一团斜斜的黑影。风，将满地散落的诗句刮起，我看见诗歌的精灵围绕着身影飞舞，继而纷然跌落在他的脚下发出质地坚硬的金属声。也许清脆的声响惊醒了静默的雕塑，他没有转身，也不再去捡拾散落的诗句，而是重新迈开沉重的脚步绝然的朝着夕阳走去。步履过处，我仿佛看到两条闪闪发光的巨龙从地面平行升起：一端在背影的脚下，一端牵手夕阳，伸入无尽的苍宇。我无法看到这个背影的正面表情，但是从那仰天长笑的悲怆声里，我分明感到正有千万枝利箭洞穿着一颗苍凉憔悴的心，这颗心在滴血，在无奈的悲鸣，在奋力的挣扎。他正踩着巨龙的脊梁一步一步走向天的尽头，远处的天幕上，诗歌闪烁着魅惑的妖眼。
天梯在飞升，在延伸；天梯上的背影在大笑，在吟唱：“我站在天梯上/我看见这天空即将合上”。突然，背影的正前方，一条吐着浓浓黑烟、喘着沉闷粗气的怪兽，张着巨大的黑洞，声嘶力竭叫喊着从天梯的尽头飞驰而来。怪兽瞪着恐怖的巨眼，狰狞的怪吼着，仿佛要吞尽世间的一切，魔鬼抑或天使。对面，这个茕茕孑立的孤影、这个渺小的背影，迎着怪兽依然放声大笑甚至是狂笑。他奋然张开双臂，我清晰看到他的背上陡然张开一双翅膀，如雄鹰般急速翕张腾空而起。翅膀上闪烁着耀眼的诗句，迎着怪兽、迎着可怕的黑洞、迎着天梯尽头渴望的光芒飞身撞去……
大地沉静了，空气凝固了，山川河流沉默了。一切都在轰然一跃的电光火石中静止。硝烟散尽处，残阳如血。天幕的尽头，浮现出一片蔚蓝的大海。蓝的天、蓝的水，一切是那么的清爽静谧。漫天飞舞的诗歌断章如梨花般纷扬飘洒，零落海面。 “正是黄昏时分/无头英雄手指落日/手指落日和天空/眼含尘土和热血/扶着马头倒下”。 我不知道这些诗歌的精灵们是在歌唱抑或呜咽，它们沉浮着、聚集着，霎时幻化成一朵洁白的莲，禅坐在海的怀抱。大海如母亲，诗歌是娇儿。此刻，海的儿子正依偎着母亲安然入睡。
1989年3月26日。一个诗歌时代的定格。这个悲惨的日子成为了中国当代诗坛的诗殇日。人们永远记住了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将诗歌视为生命，用生命去拥抱诗歌的诗人的名字---海子。
（二）
一条蜿蜒的小路引领着诗歌的朝觐者趟过起伏的麦浪，越过牛背上的笛音走进宁静的村寨。查湾----安徽省安庆城外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诗歌灵魂的栖居地。
当我行走在泥泞的村路上，心情竟与这春雨般湿漉漉的阴沉滴答。雨帘阻碍了视线，四周烟雾朦朦。窄路尽头满目的麦地透着油亮的墨绿，金黄的油菜花点缀其间，将大地泼墨成一幅写意的油画，所有鲜活的生命沐浴在雨水的泽慧中。我试图将自己融进这简约的山水中，然而无论从哪个方向试图进入，都没能调整好进入的姿态。灰蒙蒙的画卷背景、淅沥的雨声，总让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与淡愁。
“海子故居”静默在这座普通的小山村已经很久了。我想，定格在墙上方框里的笑容一定不会寂寞的。也许诗人正在某个世俗目光不能企及的地方，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喂马、劈柴，周游世界，关心粮食和蔬菜。
半个世纪前，就是在这个普通不过的民居里诞生了一个诗意的生命。这个传承了淳厚、质朴的农民的儿子，本该属于皖南大地的儿子，然而从生命诞生的那一刻起，上天偏偏将他与海扯上了无尽的情愫。他的血管里被注入了海的因子，使他具有海一样宽阔的胸襟，蓝色的浪漫，奔放的思绪，近乎荒诞的想象。“海生”----因海而生、为海而生。大海成为他灵魂的圣地，精神的母亲。他俨然是一只洋溢诗性的海燕，逐浪翩跹，不停的追求着诗意的高度。每一滴海水都是一篇风骨的诗章，每一缕海风都成为他驾驭诗船远航的动力。大海接纳了他并赋予他神祇，他也早已将自己视为了海的儿子。
雨一直不依不饶敲打着大地，像是木鱼单调的击打声，沉闷而心烦。雨水顺着瓦档滴落，把檐下的泥地砸出一排浑浊的坑洼，像一群吐着气泡的蛤蟆在残喘。推开门，迎面白底黑字“海子故居”的横幅直直刺痛了我的双眼，这刺目的四个大字如四块巨石般窒息了我的呼吸，让我突然想起父亲灵堂的布置。墙上25岁的笑容依旧是那么的质纯，这笑容让我有种痛惜的悲凉与迷茫。泛黄的照片、证书，简单的书房床榻，斑驳的家具无不透着陈年的旧迹与苦涩。角落里，白发母亲神情木讷的端详着墙上的儿子。“母亲，老了，垂下白发，母亲你去休息吧，山坡睡着安静的儿子，就像山腰安静的水，流着天空。”一个眼神，一种姿态，一看就是25年，如枝叶和雨水的对白，简单却真切。母亲还将这样一直看下去，直到时光喑哑，大海失语的那刻。墙上25岁微笑如刀的眼神，身边白发母亲如钩的目光，刺得我逃离出这悲怆的场景。查湾的前世今年尽在这四月的春雨中淅沥迷离。
（三）
若不是海子的弟弟引路，是很难一下子找到海子的墓地的。这是一座极其简陋的普通水泥墓。一条黄龙盘在墓碑的顶端，墓身正面有两个小龛，海子从西藏背回来的那两块玛尼石，被父亲镶嵌在右边的佛龛里，父亲深知那是儿子深爱之物，便把它留在墓上陪伴海子。墓地坐东朝西面对着故居，面对着孤独的双亲二老。母亲与儿子永远都有说不完的话；儿子永远也听不厌娘亲天籁般重复的唠叨。述说与倾听定格成一座无形的雕像，就这样隔着一道蝉翼般薄的门，切近成为了永不可及的遥远。雨声滴答，如大地母亲的琴音，海子，你也在聆听么？
墓地是死者的归宿，生者的后尘。帝王将相，陵寝墓志，留给后人的无非是一个虚空的符号而已。真正的王者，精神高地的王者，是不需要立碑书志的。哪怕衣冢空穴，哪怕平丘无痕，但是累年不断的却是茔前四季常开的鲜花，永不干涸的烈酒。这是一种自发的，真正出自心底的对于灵魂高度的仰视与精神高度的膜拜。海子无疑是属于真正的王者，诗歌精神的无冕之王。
雨还在下，我轻轻的将来时在路边采摘的不知名野花编织的花环放在茔头，双手合掌，恭恭敬敬对着诗人的墓鞠下三个躬。“海子，我来看你了”我在心里默念。如果没有你的诗，如果没有你凤凰涅槃的一跃，也许我永远不知道“海子”的名字。虽然我们素昧平生，但是我知道诗歌的神性可以穿越时光的厚度，抵达灵魂的净地，如神谕的召唤。相识与否不再重要，因为诗歌，我们早已相识在前世五百年的诗路上。
（四）
海子走了，在诗歌赋予他神性的那一刻起，早已将他的归宿设在了天堂。天堂在远方，灵魂在高处，需远眺、需仰望才不会迷失方向。一个真正的诗人，必是双脚踩在坚实的大地上，双手托起太阳和月亮，声嘶力竭呐喊的“疯子”与“独行客”。诗歌是激昂的，诗人却是孤独的。他们总是探求在茫茫黑夜中，徘徊、迷茫、寂寥、憔悴、悲伤甚至绝望。但是，他们始终没有改变仰望的姿态，所以总能站在接近天空的最高处，成为时代的标杆。
海子走了，走在那个春暖花开的季节。然而我总能看到春天的大地上诗人那些跳动的诗章在奔跑。这些精灵们围着坐在草地上，双手撑地，遥望远方，沉浸在想象中的诗人。想象是诗人的天赋，思考才是诗歌的永恒。很多时候，思考是痛苦的。人只有在痛苦的思考中，才能完成人生的递进，走向更高的精神领地。无疑，海子是一个勤奋的思考者，更是一个大胆的想象者，惟其他才赋予了自己诗歌长久的生命力。然而，当思考一旦陷入可怕的堰塞湖，那种余震所带来的恐惧、迷茫、臆想便会将正常的思维引入歧途，使精神的领地变成怪石嶙峋，沟壑纵横的绝地。这是一种可怕的结局，有人说这是诗人的宿命。也许海子的内心与追求是我们永远都无法洞悉的迷。但是，生命只有一次。
海子走了，走在了诗歌的祭坛上。“我的前额是火，信仰是我的尸体”。当诗成为诗人的生命，成为诗人的信仰，诗与死也就具有了同等的意义。在仰慕诗人诗歌才华的同时，我也为诗人最终行为的勇气而扼腕叹息。中国当代诗坛“一个诗歌时代的象征”就此画上了休止符，就像一盏正在冉冉升起的诗歌的灯塔，嘎然湮灭在现实的洪涛中。“我们祖国给世界文学奉献的一位具有世界眼光的诗人”如一颗骤然划过天空的流星，带着耀眼的痕迹陨落在诗歌的海洋。
海子走了，走得是那样的匆忙，那样的绝决。在这样一个缺乏精神和价值尺度的时代，一个诗人为了挚爱的诗歌“殉诗”了。我想，这是诗歌的不幸，更是一个时代的不幸。雨依然可劲的下着，阴霾如影随形正如萦绕我良久的困惑：我们该怎样重新审视、认识诗歌与生命……
发表于 2014-1-7 22:21:3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