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桃落下的过程

江南

      春天长叶，夏天开花，秋天结果，这是自然的过程，不能忤逆。
      这一年的中秋是星期五，假放中秋，三天相联，时间就变得闲散起来。我和妻子也就回到老家，回去看望父母，其实是让父母看看我们。因为我若许久没有回去，“偷得半日闲”去看望她们时，她们最多的一句话是问她们在外边求学的孙女，什么时候放假，然后就许久的不说话。我知道，他们想念他们的孙女了，想念我们，我们是他们的生命所系。
      我们到家时，只有母亲在家。从她老人家哪里知道，兄弟也回来了，也在这里，他同父亲去了老屋，去打核桃去了，我也就尾随而去，去我的老屋，去打核桃！距县城往西25公里的“道班”，公路有一个分岔，接近分岔的地方，沿着乡道爬上山坡，翻过一匹山梁，过两个寨子，半山之处勿自出现一片林荫，林荫之下一丛竹林，竹林之后一栋木屋，清瓦木壁，无雕梁画栋，无飞檐翘角，已经老朽，也就是我家的老屋。老屋多年没有居住了，二十年前也就这样。屋前的院坝长满了野草，树影迷离，仿佛千年前的旧画。往回走时，每一片叶子都散落在心头，旧时的记忆总在心头泛起。叩问心中的影子，时间抖落了所有的尘埃，留下隐密而又青涩的回忆。
      屋前和屋后共有两棵核桃树，屋前的一颗较大，几乎参天，树枝遍天的长，无拘无束，老屋的屋顶也去了几枝，肆无忌惮地延伸，像一个老人的手臂，遮挡老屋夜来的风雨。我到达时，弟弟已经爬上老屋，横座在屋脊之上，用竹竿一杆一杆地拍打树枝，核桃也就一个一个地从树枝上落下，先落到屋脊，又从屋脊滚向屋面，再慢慢地掉到地面。跌落在地上时，有的外壳也就裂开，外壳与内核分离，这是令人欢喜的。那些还未彻底成熟的，透露出青涩，也散落一地。一群孩子正在帮忙，把核桃一个一个地放进笼子、撮箕，再聚集在一起。
      孩子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他们没给我说什么，我也未给他们说什么，他们只用异样的目光看我，我也用异样的目光看他们，已成陌路。我的到来，对于他们，我更像一个外人，更像一个过客。问询之下，才知道他们是某家某家的孙子。他们的爷爷或奶奶是我儿时的玩伴。顿时，我有一种异样感觉，感觉父亲已经老去，我也成了靠近了天边的太阳，黄昏离我很近。此刻，我陡然想起“乡音未改鬓毛衰”这样的句子。对于哪样一句话，从旧课本中阅读时，并无别样，此刻却多了一层解。我少小离家，并非老大而回。遥远不仅仅是一种假设，距离近在咫尺。前几日，在微信的朋友圈里，我有一个本家驾车出去打工，在车上发了一个行车的视频，有一句留言：“别了，我的故乡”，我看见之后，刹那有一种别样的感慨，好像多年前的我自己，义无反顾地离去。我于是回复了一句：“路上小心”，也就过去。正午的阳光从头上照射下来，斑驳满地的落叶。我们都是那些年少出走的人，不知道多年以后，他们回来，会不会有我同样的感慨。
      乡村的核桃树就像乡村的孩子，满山遍野的生，满山遍野的长。人们看见了，不去践踏，春天来了，自然的长叶，夏天自然的开花，秋天自然的结果。当然不同当下，说它有保护皮肤，抗衰老益心脏，促进血液循环，增强记事，改善消化的若干能事，更不会去刻意栽种。不论它长在那里，人们都会对它高看一眼，农家在田间除草或干什么农活的时候，不会把它像其野树一样随意铲除。一粒核桃成熟了，若无人采摘，也就自然地掉落在地上，也就会依附泥土，春风吹拂，第二年也就长出新芽。更不会如同现在刻意地去育苗、嫁接，演绎出若干的虚假，也演绎出若干的祸端，甚至伤人的前程，败坏人间风气。我的一位同事，也就因为核桃苗的事儿，惹上了牢狱之灾，至今我也只能在铁窗之外观望它的背影。
      我们的乡村，核桃树遍布田间土头，屋傍路径，田坎、土坎、沟坎都留下它的踪迹，从来不被人重视。春天来了，我们在树下嬉戏，秋天来了，满山的核桃成熟，我们也就遍山的跑，去捡拾那些自然落于树下的核桃。年少时，若干惬意事儿中，最惬意的一件，就是捡核桃。每当这个时节，我们总希冀风吹，雨下。因为风吹了，成熟的核桃经受不起风的折磨，也就从树上落下；雨下了，雨水加重了那些成熟的核桃的重量，核桃也会从树上落下，世界一派秋天样子，满地是金秋的果实。平常总恐惧于风雨恐吓的我们，那些日子，风吹和雨打总有别样的喜悦。对于它们，对于那些成熟的果实，每一夜都是“秋风秋雨夕”，于我们却是秋天的象征。我们的乡村，从树上自然落下的果实，它不属于那一家的，那一户的，任何一个人路过了，看见了都可以自由地去捡，随意地去拾。故而每当这样的夜晚，树上落下一粒核桃，大人们是看不起的，也不肖一看，也或许年年的风雨，吹老了他们的容颜，同古老的山峦一同老去，他们不再有早年的激情。核桃树下却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是孩子们最兴奋的地点。孩子们总是在天刚启明的时候，跑到核桃树下仔细寻找，在包谷林里仔细辨别，总要找到草丛里的每一粒果实方才罢休。纵然天雨，也不惜以一身衣物的湿润作为代价。捡完回家了，也就在玩伴面前炫耀，在弟兄姊妹中炫耀一天早晨的收获，那样一种快乐和荣耀无以伦比，至今记忆犹新。新鲜的核桃，取出白嫩的核桃仁，新鲜的吃下，满口皆香，余味生津，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山中上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快乐也在平淡的时间诞生。秋天也在人们的心里诞生，久久不散，芬芳直到将来，直到永远，甚至一生不能忘怀，我就是一个这样的孩子。
      我的老屋在地图上永远找不到。是祖上留下的产业。我在这里居住，爷爷、奶奶、父母和兄弟姊妹都在这里居住，共同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祖父在老屋去世，关于祖父的记忆模糊而又混沌，关于他的一切来自于长辈的转述。再后来，祖母也在老屋去世，成了老屋最初的记忆。那些时候，我生活在未知的领域，知道人间的悲伤来自突兀，来自我们的永不可超控制，不可超越的结局。生命中的一切都在这栋木屋里，父母耕作田地，我和弟妹们则是放牛、割草、读书、识字。父母一天一天劳作，一天一天老去，我们也就一天一天长大，成为父母心仪的果实。后来搬迁到哪个名叫“道班”的地方居住。“道班”这个地名其实最初是一栋房子，建在公路的傍边，是护公路养护人员临时居住，那时大多的公路养护段都有这样房屋，也大多这样称呼，后来就成了这里的代名词，再后来就成了一个集镇的地名。虽然“道班”在当地人的话语里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倒回搬”的意思，可自从我家搬到哪里之后，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搬回老屋居住。这些年，老屋就一直闲置着，自生自灭，老屋的存在成了一种象征，象征我们曾经在这里生活，尘封我们生活的记忆。
      哪一日，接近黄昏的时候，我儿时的玩伴，那些个帮忙捡核桃的孩子的爷爷跑来告诉我们说，已经为我们准备了我爱吃的“菜豆腐”和“老腊肉”，还为我们做了包谷饭。调侃说你们城里人所食用蔬菜是农药的化身，他这个青菜是纯粹的农家肥种植，香味纯正，非你们城里人所能随时享用；你们城里人所食用的猪肉都是饲料、添加剂、廋肉精的接晶，吃了伤肝伤神，也非你们城里人所能随时享用。要我们去品尝他们家的菜肴。我顿时满脸羞愧。时间催老了我们的岁月，也催老我们的容颜，乡村的纯粹早已在我们的生命中丢失，只留下一丝残存的记忆。细想起来，我们不能为无谓的奋争而遗弃田野的太阳，我们许多的努力都是虚妄。我们的一生像一枚石子落入路边的草丛，低微而又卑贱。
      夕阳西垂，太阳款款步入山的背面，落霞若幻，大地和我的老屋即将孤独地陷入黑夜。我陷入长长的回忆之中，核桃从树上落下的过程，像一场宴席，更也像一颗流星划过黑暗，照亮寂寞的夜晚。我不知道明年的这个季节我能不能够回来。遗落的记忆总不得要领，总有一种刺痛的感觉。我们必须真实地面对核桃落下的过程。荒土必将长出的野草，野草必将覆盖山川，覆盖我们的全身。人间的静默如秘，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逃离核桃下落的过程，一场没有结局的审判。

东方一君

浓浓的乡愁，淡淡的忧伤，甜蜜的儿时记忆，捡核桃的乐趣及核桃落下的过程即是人生的过程，一核桃为意象写出了人生的无奈和时光的匆匆。写的不错。

王克楠

通过一个生活细节而展开一篇散文，非常不容易，但是您做到了。

江南

王克楠 发表于 2020-8-30 21:21
通过一个生活细节而展开一篇散文，非常不容易，但是您做到了。

感谢您的点拔和鼓励，向您致敬！

江南

东方一君 发表于 2020-4-12 20:28
浓浓的乡愁，淡淡的忧伤，甜蜜的儿时记忆，捡核桃的乐趣及核桃落下的过程即是人生的过程，一核桃为意象写出 ...

向您学习，问好！

王克楠

江南 发表于 2020-9-24 12:04
向您学习，问好！

江南兄别客气，你的诗歌放到全国范围内，也是上乘的啊

江南

王克楠 发表于 2020-12-18 20:55
江南兄别客气，你的诗歌放到全国范围内，也是上乘的啊

感谢鼓励，我乃无名之辈，大地一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