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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 07: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梦寒成诗 于 2014-2-18 00:18 编辑

 

 

 

破  执

文字:雨萍  编辑:幽谷幽兰

 

   下午两点四十五,下课铃声响起来,梅馨儿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她刚走出高二.二班教室,黑色羽绒服斜兜里的手机响起来,右手拿着的教科书和教案递到左手上,再伸手摸出包里的手机。
  “喂,梅老师,到校门口来一趟,有人找你。”校门口保安打来的电话。
  会是谁?她一边急匆匆下楼一边猜测着。在这个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学生和几个同学,熟悉的人并不多。熟悉的都有她的手机号,有什么事电话就说了。熟悉她的单位却没有她的电话,她的意识里没有这个人,但是那个人就等在校门口。
  偏西的太阳照在校园花圃间的水泥路上,三三两两的学生在快步走着。课间十分钟,不内急的学生不会下楼。他们行色匆匆,却只能忍着走而不能跑,小跑也不行,怕人看出自己内急不堪。小小年纪就学会隐忍了,她像他们这么大时绝对办不到。
  知道外面有人等,她的步伐比平时快,觉到这条路好长。钉了铁掌的皮靴后跟一下一下有节奏地砸打着水泥路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在这条路上走了很多年,这种足音伴随了她很多年,她都忽略了。今天,她听清了。她被自己的足音吓一跳,这声音完完全全吞噬了她的青春岁月,而无知觉,似乎一步就走到了四十岁。她有些伤感,怎么就到了四十岁呢?四十岁已经向她举起了一面晦暗的旗帜。是的,晦暗。她从晦暗中走出,迎接她的还是晦暗。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到学校,再从学校到家,千篇一律,从来不曾改变。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干瘪而空洞的嘴,在前面等着她。但是,不容你选择,还得往前走。
  齐颈的短发上顶着黄线围巾,蓝色碎花棉袄,下面有些发白却很干净的解放鞋,被山风吹得黝黑的脸,正焦急地朝校园里望着。梅馨儿走出来,两个女人的眼光碰在一起,都露出惊喜。她们都来自那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她们都闻着了对方身上熟悉的地域之味而激动。那里常年雾气缭绕,男人都戴帽子,女人顶头巾。梅馨儿一看到那黄头巾,解放鞋,就知道来自家乡,面前似乎涌来一团团湿漉漉的乳白的雾气。雾气缭绕中,矗立着一面陡峭的山坡,上面盘旋曲折着“九道拐”。那是山里通向外面的独路。不管你走到哪里,故乡的气息永远抹不掉。
  她们都激动得眼睛发热,彼此盯着对方打量。梅馨儿不认识她,但她是故乡来的,便亲切地询问:找我有事吗?黄头巾面露为难之色,欲说又止,眼里噙满了泪,鼓起勇气才喊出“梅馨儿”。为了掩饰她的泪,转身从椅子上的一个黑色帆布包里抓出几个大红桔子递给年轻的保安说:麻烦了小兄弟。
  梅馨儿盯着她黝黑的脸,拿着桔子粗糙的手,心里想着假如她不从那个山窝窝里飞出来,面前的女人就是自己留在故乡的模样。
  黄头巾脸上一直流着泪,西去的太阳晒不干,北边刮来的风也吹不干。梅馨儿递给她一张纸巾,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她见不得别人掉泪。她还不知她是谁,也不知她来找己何事?只是陪着她掉泪。门卫以为她们彼此很熟悉,朝梅馨儿说:梅老师,陪着客人在这里喝西北风,不雅吧。
  梅馨儿才再次询问找她何事?
  “我是顾风老婆。”
  “我是顾风老婆我是顾风老婆我是顾风老婆。”黄头巾的声音像一阵旋风在空中回旋。她在那旋风的中心看见一个人,顾风!她的身子震颤了一下,惊愕狐疑地望着她。
  “十几年前,我们见过面的,你可能忘了。”
  梅馨儿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十多年前那个让她嫉妒过的漂亮的姑娘,盯着她的眼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黄头巾女人从包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梅馨儿说:“他弟弟给的地址。”
  梅馨儿瞟一眼纸条,认出是顾风弟弟的字迹,面前闪现出一个额头上布满痘痘,追在她屁股后面喊姐姐的少年,低声问:他还好吗?
  黄头巾愤愤地说:他好得很,不好的是他哥。
  他哥是顾风,顾风是他哥。梅馨儿在心里默念着。他哥不好就是顾风不好。她的心悬起来,却不能表现出来,故作平静,轻声问:他怎么啦?
  黄头巾面色悲哀带着哭腔说:肺上长了瘤子,没钱去医院,在家里拖着。
  顾风的爹当初摔断了腰,没钱去医院,也是在家里拖着。拖着拖着就死了。现在又轮到他儿子,故乡啊!梅馨儿眼里涌出了泪,心里堵得慌。她清楚故乡女人的秉性,即使被逼得山穷水尽,上门求人,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刚才她拿橘子给门卫时,梅馨儿看到那包里一个空茶杯和几个冷馒头,知道她离开家后就没吃过一口热乎饭,竟心痛起这个曾被自己恨过的女人。
  公路两边都是供应学生的快餐店和小吃部,现在过了吃饭的时间,店主们蹲在门前的大铁盆里用钢丝球洗刷餐具。她们走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还在营业的羊汤馆。顾风老婆站在门口说什么都不愿进去,说自己不饿。
  “大冷的天,不饿也要喝点汤好暖和。”
  梅馨儿已经走进屋里,回头对她说。
  “我不喝羊汤。”
  梅馨儿暗暗吃惊,怎么和自己一样,便呵呵笑起来朝里面喊:师傅,有鸡蛋汤吗?
  里面传出一声响亮的“有!”。
  她们找到靠暖气片的小餐桌坐下。餐厅不大,弥漫着热烘烘的羊膻味。
  一碗漂着黑木耳,小油菜,西红柿片的鸡蛋汤端上来了,梅馨儿才想起自己包里没带钱。
  丈夫在机关做会计,工作轻松,平时家里日用花销都是他经手。她不管柴米油盐,花钱的时候少,就没有带钱的习惯。丈夫在机关空闲的时候多,急需用钱时,打一个电话,很快就会把钱送过来。但是,今天的消费,她不想让他知道。
  这个城里,除了丈夫,还有一人可以解救她的燃眉之急,罗燕。罗燕是她大学同学,毕业后嫌教书工资低,先跳槽到外企干了几年,离婚后自己开了一个服装店。店里有两个小姑娘看着,她的时间就自由。
  梅馨儿看看那一大碗汤,一边算计着她喝完的时间,一边从包里摸出手机,找到罗燕的号码,对她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中午时分,丈夫在厨房里忙碌着,梅馨儿坐在书房里,拿着一本书发呆。淡黄色的窗帘被拉开,阳光从宽大的玻璃窗泻进来,流到她的手上,书上。阳光和书本里的字,都一样安静,书架顶上那一盆绿色的吊兰也很安静,貌似她也很安静,却安静不下来。
  她的眼光抬到那盆生机盎然的吊兰上。红褐色的细枝柔软如线,缀满心形叶片,枝叶婆娑,从白色的花盆里垂挂下来。绿色植物都是向上生长或是攀爬,这小小的吊兰与众不同,偏要向下生长。
  阳光帮不了她,字帮不了她,吊兰也帮不了她。他们家才换了房子,花干了积蓄,每月还要还一些房贷。房子变大了,日子却紧巴起来。当然,再紧巴也比顾风的日子好过。起码她能借到钱。她从罗燕那借了两万块给他们汇去,估计他很难还上,那钱就得她去还。他们家还那两万不难,难的是不能让丈夫知道。太阳走进云层一会儿就出来了,豁然开朗,比先前还亮。明亮的阳光给她启示。老师的工资是固定的,但他们也有挣钱的路。有偿课外辅导,按小时收费,每小时每人收费五十至一百,辛苦点,收获比工资多。当然,那是学校明令禁止的,也只有急需用钱的老师才铤而走险,学校也是睁只眼闭只眼。她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星期天被剥夺了,忙碌奔波于一个学生至另一个学生家里,再不能安静地坐在这里看书或者写作。业余时间里写出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以此消耗生命,虽然和那些在麻将桌牌桌娱乐场所商场超市消耗的差不多,但她喜欢自己的方式。为了顾风,她得暂时结束这种方式,心甘情愿去奔波劳累。她忽然被自己的这种感觉吓一跳。这么多年了,那感觉还没变。
  她喜欢站在家门旁的竹林下,看太阳慢慢从东山升起,那绯红的霞光中飞出一群金色的鸟儿。它们在山窝窝里飞来飞去,每天都可以看到它们划过朝霞的痕迹。多年后她才明白,那些霞光中飞行的鸟儿不过是一群乌鸦,是太阳的光芒给它们镀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不羡慕它们飞翔的影子,却羡慕它们冲上云霄的翅膀,那划破雾霭与朝霞的翅膀。不管是乌鸦的翅膀或是凤凰的翅膀,都可以承载着生命抵达遥远。小小的心胸里遥远并不远,只是环绕他们生存的山外。翅膀,她的梦里都是翅膀,黑色的,白色的,绿色的,红色的,金色的。她要其它的翅膀都落在地上,只留下一对金色的。金色的翅膀,有力的翅膀,强大的翅膀,飞翔在同伴们的眼光之上,村庄之上。云端的感觉真好。刚感觉到好,还没来得及飞走,就被尿憋醒了。虽然那对翅膀与黑夜一起消失,白天里她只有两只瘦小的胳膊,她并不气馁。大人告诉她,去学校就可以生出翅膀。山窝窝里只有小学,一般的孩子读完小学就在家里帮父母割草放羊,干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她不喜欢割草放羊,更不喜欢干农活。父母说不喜欢割草放羊不喜欢农活,那就好好读书。她只想读书。继续读书就苦了,要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山太陡,直行根本不可能,先人们在陡峭的山坡上戳出九道之字行的弯拐。晴天还好,就怕下雨,九道拐上都是滑溜的泥泞,稍不小心,就会滑倒,骨碌到山脚下。天一下雨,她的腿就发软,总怕在九道拐的哪一拐上出问题。还好,她的后面有顾风。她头戴着竹编斗笠,披一张白色的化肥袋子内膜,穿着黄胶鞋,小心地一步一步朝上面攀爬着,鞋帮已被泥水湿透了,走到学校就得脱下来,妈妈在书包里给她放了一双干净的手工布鞋。顾风的妈在生他弟弟时就去世了,没有多余的鞋。为了避免泥水打湿唯一的胶鞋,他干脆用塑料纸包好了放进书包,到学校再穿。光着脚丫,十个脚趾像十个神奇的钩子,紧紧地抓住粘满泥泞的石板,而石板已被岁月嵌进了山体里。艰难地爬行在这面山坡上,她常常产生一种幻觉。能攀上山顶的不是他们的脚,而是那还没有生出羽翼的翅膀,肉质的翅膀,所以飞上去很难。所幸,有顾风相伴。早晨或是傍晚的九道拐上,雾霭或者星光里跃动着两个小小的人儿。无论早晨或者傍晚,他们都不会说一句话,恐怕自己的声音招来孤魂野鬼。常听大人说过去夭折的孩子都是扔在这山道旁的沟里。她不明白那些大人为什么要把自己夭折的孩子扔进有人走的路边而不是那些荒僻的沟里。有时突然听到野鸡扑腾的声音,她就吓得魂飞魄散,伸手紧紧地抓住顾风的衣服。因为恐惧,两个青春的躯体紧紧贴在一起,她只有依赖和安全之感,而没有一丝杂念。她以为这一生都可以这样紧紧地抓住他。这种想法日积月累,深深地刻在了她心里。
    他们的成绩都很好,老师说只要高考时发挥正常,他们都能考上大学。可是,临近高考时,顾风的状态不好起来,上课时间睡觉。走在回家路上,只顾朝前走,不看脚底下,被一块石头绊倒,从半山坡滚到山脚下。梅馨儿吓坏了。那一刻,她感到完了,顾风完了,脑里一片空白。完全无意识中走下山坡,看到顾风蹲在小溪边洗脸上的血污,她的意识才回来。这种状态持续到高考结束。走出考场,他们碰到一起,顾风回望着考场,眼里露出不舍之情。
    梅馨儿看他的神情,心里紧张起来,着急地问:没问题吧。
    “无论结果怎样,我都得告别学校了。我爸在山上干活时滑倒摔断了腰,睡在床上不能动弹。这段时间都是我叔叔在照看他。”
     “你怎么不早说!那段时间魂不守舍,我还以为哪个女孩勾走了你的魂。”
     “是有人勾走了我的魂,怕说出来影响她。”他诡秘地笑着。
      他的笑诱惑了梅馨儿。她望着他的脸,试探着问:想不想去照相?想到照相,她就联想到留影纪念。她不要留影纪念,她要每天都看着他。于是马上改口说还是不照相好。顾风疑惑地问:到底照相或是不去?他很想去,他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当邮递员把一个装有录取通知书的大信封递给梅馨儿时,她心里首先想到的是顾风,得把这好消息告诉他。父母都在地里干活,她没去地里,而是哼着欢快的曲子向顾风家走去。一会儿觉得自己变成了蝴蝶,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变成了有翅膀的鸟儿,终于可以飞出去了。

但是,离顾风家越近,她的心就沉重起来。
    她对他家很熟悉,拐过一个山嘴就到了。一颗茂盛的黄葛树伸展在低矮的瓦屋顶上。远处看就像一颗大树下长出一丛黑木耳。她把顾风家想象成黑木耳也提不起兴致。自从顾风爸爸瘫痪在床上后,她没进过他家。她对那黑木耳感到恐惧。但是,顾风住在里面。 推开门,一股强烈的气息扑面而来。顾风的爸爸光着上身背对着门口,顾风正在给他擦背。屋里寂静得可怕。她忽然生出一种可怕的臆念,他在给一具尸体擦洗。是的,那是一具不能动弹的尸体,死亡的气息从里面飘出来。没来这里之前她就感觉到了。他们都被卷进这死亡的气息里。顾风的脸幽暗透了。梅馨儿没敢把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她站一会儿,随便问候一句就退出来了。死亡的气息缠绕着她,让她很压抑。她知道这种情况去医院,康复的机会很大。但是,这贫瘠的土地,只能给人口饭吃,哪里准许你生病住院。她没回家,情不自禁来到他们走了几年的山脚下,拼命地往上爬,大汗淋漓,也不觉得累。似乎心里憋着一口气,不到顶端出不来。攀到了第九道拐上,山风呼啸着,吹起粘在额头上的碎发,俯视着山下一些蚂蚁一样涌动的小黑点,大声地哭喊着“啊——”。
  
  
  梅馨儿去读大学以后,他父亲在床上躺一段时间后就去世了。但是,顾风还不能自由,要负担弟弟的学费。他离开了家乡到外面去打工。他在家乡时,梅馨儿还抱着一丝幻想,等他父亲好了,他可以再去复读。他离开了家乡,她就明白他和学校彻底地断绝了。她的心里就被悲哀浇透了。她已经把他看做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好她就好,他不好,她就难受。无论他到了哪里,他都会准时给她去信。虽然信的内容很简单,只是简单述说他到了哪里,干的什么工作,工资多少。知道他在陌生的地方,平平安安,对她来说,这就够了。她总是担心他的直脾气在外面吃亏。
  顾风在信里,和梅馨儿说得最多的是他弟弟,希望她在假期去他家辅导他。梅馨儿回信说:放心吧,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
  在顾风家门前的一个小坝上,放着一张小桌和两把小椅子。小桌上放着几本书和一张成绩报告单。梅馨儿拿起成绩报告单,叹息说:比你哥差远了。他弟弟却歪着头打量着梅馨儿说:姐,你真好看。你要天天陪着我一起上学,我的成绩也会和哥一样。“什么谬论?”梅馨儿才注意到他从上到下的穿着都崭新时髦。“姐,你看我这双鞋怎样?”梅馨儿不看他脚上的新运动鞋,却盯着他起了不少豆豆的额头说:好看,真好看。接着就说你哥上学时,下雨的日子只能光脚走路。梅馨儿去信给顾风说了他弟弟的情况,他回信说:没事,只要他好好学习。他弟弟似乎不是读书的料,衣食无忧,成绩却只能维持在中等水平,当年没考上。他弟弟气馁了,想和他一起打工挣钱。他坚决不同意,强迫他去复读,再考了两年,才考上一所当地师专。
  听说他弟弟毕业后在家乡的镇上教书,妻子也是教书的。
  那天送顾风老婆去车站的路上,梅馨儿忍不住再次问起顾风弟弟。她的话让梅馨儿寒透了心。她说:我去找他借钱,他老婆说他不在家。即使他躲在卧室里,我又不能硬推开门去找。等我离开他家后不久,他从后面追上来,递给我几百块钱和那张纸条,叫我来找你。”
  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弟弟?可是他就有那么一个弟弟,就像她有那么一个妈,不由你选择。
  梅馨儿大三那年寒假,和班上的几个女生一起去一个食品厂打工。只干了一天就辞职了。她突然得到顾风回到家乡的信息。她风尘仆仆回到家乡,赶到顾风家,接待她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子。不用大脑思想,她就知道怎么回事。她把眼泪流进肚里,转身就走。离开顾风家,泪腺的闸门才打开,泪水喷涌而出,不能再行走,干脆躲在路边的一棵橘子树下呜呜哭起来。等她哭累了,抬起头,才发现顾风弟弟站在旁边,眼睛也红红的。他一边用手指擦着眼睛,一边说:别怨我哥,你妈早就去过我家了,说我哥配不上你。
  她妈正坐在她家的木门槛上,把竹筛放在两个膝盖上挑拣大米里的杂物。梅馨儿一言不发,上去夺过竹筛就用力扔到地上,雪白的大米撒了一地。她妈看着地上的大米,再吃惊地看着眼睛透红的女儿,平时温驯的羊羔突然变成暴怒的小兽。
  “你到顾风家说了什么?因为他没能够上大学,就配不上你的大学生女儿吗?”
  梅馨儿气得呼呼地喘气,两眼逼视着她妈。
  她妈想转移话题,故意看着地上白生生的大米,心痛地说:败家子,糟蹋天物,等饿你几天就老实了。
  梅馨走到大米上,狠劲地剁上几脚。
  她妈见白生生的大米被脚踩,也生气了。
  “即使他考上大学,也绝不让你们在一起。从小缺爹少娘,到老命不强。”
  “谁叫你管我的事?”梅馨儿朝她妈哭吼道。
  “谁叫你是我女儿?”
  她妈也不示弱。梅馨儿停止了哭泣,抹着眼泪恨恨地说:我会恨你一辈子。梅馨儿不但恨她妈,也恨顾风。她已在信中多次暗示她大学毕业就回到家乡镇上中学教书,他们就可以在一起。到时,她教书,他可以在镇上做一点小生意。她对物质要求不高,能过下去就行。她成了个一厢情愿的傻瓜。
  因为顾风,她在大学四年没谈过恋爱。没谈过恋爱,并非没人喜欢她。
  星期天早晨,宿舍的同学都还睡着,只有梅馨儿和罗燕起来了。梅馨儿不敢像她们那样睡懒觉。这个时候,她妈已经下地了。地里的收入根本供不起一个大学生。四十多岁的爸爸只能到山外去出苦力挣钱。罗燕忙着去和男朋友约会,正坐在床上对着窗户化妆描眉。梅馨儿从罗燕的上铺滑下来,窗台上罗燕的小闹钟到八点了。她嘟哝着“怎么又睡过了。”她已经没时间洗脸刷牙了,返身在床头拿下一卷卫生纸,撕下一张,擦擦脸,再擦擦两个眼角的眼屎。她要忙着去图书馆抢位置。她急急慌慌倒一杯开水,拧紧盖子,放进一个白色的小包里。她的小包里没有化妆品,只有一支圆珠笔和一个笔记本。她提着小包准备离开宿舍,罗燕还没化妆好,喊住她:等会,看我的妆合适吗?梅馨儿急着离开,敷衍她说:你不化妆就漂亮,化了妆更美,小心在半路上被人强亲。罗燕听到“强亲”,忍不住笑起来。
  “才女就是会发明新词,不耽误你了,快去图书馆找你的颜如玉吧”。
  梅馨儿赶到图书馆,屋里的座位已经坐满了人。只能借两本书回宿舍了。她刚从包里摸出借书卡,角落里一个文雅帅气的男生站起来朝她喊:梅馨儿,到这边来。
  马志文总是来得早,多占一个位置给她。总是给她占位,让她有一种负担。假如学校还有另一个图书馆,她一定去另一个。虽然是举手之劳,她坐在他给占的座位里不舒服,好像那是他的地盘。这天她没看到空位,没注意人,以为他没来。
  她实在不想过去,但众目睽睽下,不能不过去。别的男女同学坐在一起的,差不多都是情侣或朋友。他们什么都不是。梅馨儿走到马志文那里。他今天没给梅馨儿占到座位。他站起来走出座位说:今天有事要出去,不能陪你看书了。
  梅馨儿疑惑地看他一眼,瞟一眼座位上的书是她没看完的《傲慢与偏见》,确信他确实有事,因为他不看小说,只看诗歌理论与外国诗歌。她低声说:有事还来干嘛?
  马志文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才离开。
  梅馨儿翻开书,看到一张纸条。她下意识地看了看两边的人,才慢慢展开纸条,是一首情诗,虽然不怎样,但是,里面的感情像洪水一样向她漫来。她慌忙合上书,似乎关闭一道闸门,让自己远离洪水。
  梅馨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前,蹲下去,打开下面书柜的门。她记得那首诗还放在一本旧书里。她抽出几本旧书翻一会儿,都没有,最后在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里找到那张纸条,纸张已经发黄,字迹依旧。
  “给你”
  呈献给你,这些随波逐流的念头
  在夜色中散开
  月落寒江哟
  空无的回响,如梅花飘落
  哦!有一个方向
  让我在痴迷中死去
  世界总是太小
  如今只剩下,你光芒四射的脸庞”
  一百年之后将会怎样
  将会有谁在月光下起舞
  只要你嫣然一笑,我就能解开
  我们前世的结”
  梅馨儿认真地读着,脸上露出了笑。假如当初不是顾风,也许就被他坚持不懈给她占座位和那首诗的感动,和他好了,那么现在离婚的就不是罗燕,而是她。
  那天她回到宿舍,罗燕在床上睡着,用头蒙着被子哭泣。听她们说她的男朋友发生了车祸。后来罗燕去医院看过几次,回来就闷闷不乐。看她那脸色,也没人敢问她情况怎样,只是找些不痛不痒的话语安慰她。再后来,不再去医院,星期天的早晨和其他没男朋友的女同学一样赖在床上不起。
  梅馨儿自从那天以后就不去图书馆了。她提前从图书馆借回书,早晨也不起,坐在床上看。一个星期天的半上午,宿舍的姑娘们都还赖在床上,门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声。都不想起来去开门。她们以为是隔壁的来串门。梅馨儿对面上铺的胖子歪着鸡窝一样乱蓬蓬的头懒洋洋地说:馨儿,你穿好衣服了,劳驾你下床吧。梅馨儿只穿了衣服背靠着墙,并没穿裤子。她放下书,只穿着内裤就下了床。等她打开门一看,“妈呀”一声赶紧关上了门。门外站着马志文。她知道他是来找她的。她就像个引狼入室的叛徒站在门口愧疚地望着被她尖声叫醒的姐妹们。马志文在外面叫嚷起来:梅馨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梅馨儿知道躲不过去,从床上拿起她的牛仔裤迅速穿上。门外站着一个男生,睡醒的没睡醒的都坐了起来,忙着穿衣穿裤,速度之快,就像外面吹起了冲锋号。
  罗燕在梅馨儿大腿上捏一把,暧昧地笑着说:看不出来哈,把我们都骗了。
  梅馨儿解释不清,争辩说不是你想的那样。她急着想出去带走马志文,却被罗燕一把拉住了:等我们穿戴好,请进来让姐妹们都过过眼。
  等她们匆忙拾掇一番,梅馨儿才去打开了门。马志文灰色的短袖体恤配一条蓝牛仔,头上喷了啫哩水,看上去精神帅气。他笑着朝屋里巡视一番,抱拳说:对不起,打扰了。
  梅馨儿做了亏心事似的不敢看姐妹们的脸,看着马志文说:我们出去说吧。
  梅馨儿在前面,马志文紧跟其后,出了门就故意和她并排着紧挨着一起下楼梯,像一对热恋中的小情侣,至少马志文脸上可以看出来那种神采飞扬。她的沉默让马志文误以为默许,到楼梯拐角处,偏一下身子抱住了她。
  身子第一次被圈进异性的怀里。男性神秘的气息铺天盖地向她袭来,还有那首要命的情诗,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罩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光滑的鱼儿,撒网者轻易就能拿下她。但是,她身体里还有一个人生气了。是的,他生气了。他说她的身子是他的,不能让别人碰,不能让别人碰。
  梅馨儿惊慌地挣脱他的怀抱,与他保持一段距离说: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还是男朋友,又没结婚,我和他机会均等,你可以重新选择。”
  马志文试着想再次靠近她,她便朝楼上跑。马志文喊住她:别跑,话还没说完。
  “我不会选择,只会死心塌地跟一个人,除非他不要我。”
  “等你想清楚了,我还会再来。”
  后来,他真就再去了她们宿舍。不过,不是去找她,而是罗燕。
  她送走马志文回到宿舍就被罗燕按在床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宿舍里其他几个姑娘围在她们周围,似乎在审讯一个嫌疑犯。梅馨儿对面上铺的胖妞说:看不出来哈,馨儿藏着一个大帅哥。
  梅馨儿委屈地说:冤枉,天大的冤枉。她甚至撒谎说马志文是来还借书证的,他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罗燕松开梅馨儿的手,郑重地说:没关系,是你自己说的,我可要追他了。罗燕已经和她的车祸男友分手了。
  马志文再来她们宿舍时,是送罗燕回来,临别,两个人在众目睽睽下拉着手,彼此看看着对方的眼,依依不舍。世界在他们面前缩小成两只眼睛。梅馨儿看得眼馋,就想起马志文那天抱着她痴迷的眼神。她相信他眼睛里没有假。他看着罗燕的眼神也没有假。感叹男孩从一个喜欢到另一个喜欢,跳得真快。
  在顾风结婚的那个夏天后,梅馨儿回到学校就变了。坍塌,是的坍塌。一直支撑着她情感的东西坍塌了。她站在一片废墟中,茫然四顾,哀怨着,自虐着,学会了喝酒吸烟。她觉得他们都没错。她妈没错,顾风也没错。又觉得他们都有错。她妈有错,顾风也有错。她就那么痛苦地纠结着,于是,等别人都出去后,躲在宿舍里拼命喝酒吸烟。喝最廉价的酒,吸最劣质的烟。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罗燕,像一只欢乐的燕子飞进飞出,红嘟嘟的嘴唇,浑身散发着马志文给她的幸福光焰。大四这年,宿舍里漂亮的不漂亮的姑娘都名花有主了。幸福的罗燕看到了梅馨儿还是单个儿,便热情地给她张罗对象见面。在人民公园的动物园里,梅馨儿和有一只假肢的青年见面了。她不明白罗燕为什么要安排他们在动物园见面,而不是花园,湖心亭。罗燕看见一只公猴子趴在母猴子背上,喜得哈哈大笑,说我们祖先就是这样不分场合。梅馨儿脸红着转向别处。
  从他们相见的那一刻起,梅馨儿的眼和心就停留在那只假肢上,而不去看他的脸和身材。假肢是他的特点,也是他的亮点。梅馨儿喜欢写作,写作就是发现与众不同。她发现了与众不同。生活的秘密都藏在那只假肢里。她想解开那秘密,忘了自己是来相亲的。
  罗燕看她的眼睛粘在那只假肢上,在后面拽一下她的衣服,她们走到一处僻静处。
  “看不中就算了,你不要总是盯着别人的缺点,伤人自尊。”
  “缺点也是优点,凭什么说别人看不中。”
  梅馨儿听不惯罗燕自以为是的话语。在别的方面她斗不过她,但是说话,绝不会输给她。
  她们还在斗嘴,纯粹的斗嘴。罗燕顺手抓住她:那么说,你不介意他的假肢?假肢已经形成,她介意或不介意都改变不了什么。其实梅馨儿的心还在痛,还在恨着她妈和顾风。她也清楚一个正常人不会接受明眼就能看出瑕疵的人,或许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正常人吧,接受了他。她的思维很怪诞,想用有假肢的生活报复顾风和妈妈。多年以后,她回忆起那次决定她终身的见面,她找不出理由,或许就是冥冥中的定数,因为那样的状态下,什么样的男人在她眼里都一个样。
  梅馨儿大学毕业后就结婚了。
  新婚之夜,丈夫发现她还没被人碰过,抱住她兴奋而自豪地说:又吸又喝又漂亮又野,竟然还没被人碰过,稀奇。
  她经历了刻骨铭心的恋爱,周身上下却没被男人碰过,犹如一件还放在包装箱里的细瓷品。拆开封条,细瓷的光泽才闪现出来。
  她的胸前挂着两枚硕大饱满的果实。那果实接受了山泉水善良的滋养,吸纳了故乡山上的油菜花,野菊花,山茶花,橘子花的芳香,散发出山野植物的苦香,而没有动物的腥臊。她的这两枚果实发育得早,速度之快让她羞于见人。读初中时,她穿着有些瘦小的衣服和顾风走在九道拐上。一个从上面下来,患眼疾的大婶侧身而过时,看到她饱满的胸部,以为正奶孩子的小媳妇,多嘴说:两个都走了,留下娃儿在家饿了怎么办?前面的顾风回头看着梅馨儿高高突起的胸部,坏坏地笑起来说:大婶,你的眼神不好,嘴也不好,乱说话。梅馨儿羞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以后再不敢穿瘦小的衣服,总想把那两颗果实揪下来扔掉。确实想把它们扔掉,或者禁锢它们。因为它们总是招来男孩子的目光,让她难堪,让她心神不宁。马志文在图书馆,常常把眼睛从书上移到她的胸部。他给她写的那首情诗,她敢肯定不是因为她的善良她的勤奋好学她的思想她的才气,而是她的胸部。那天和现在的丈夫初次见面,她的眼睛停他的假肢上时,他的眼睛停在她的胸部。这让她感到做女人的悲哀。悲哀的灰色中跃动着一点另样的色彩,在故乡的雾气中闪烁。顾风,在她的果实没长出来时,他们就在一起上学,他就喜欢她,常常放学后不回家,上山去给她采野樱桃。有一年班上一个女生头上生了很多虱子,接着传染了班上全部的女生。男生们都躲着女生,只有顾风不躲梅馨儿,还和她一起去上学,一起回家。梅馨儿就问他不怕她头上的虱子爬到他头上吗?他说爬就爬吧,爬到我头上一个,就少一个咬你。梅心儿就知道他喜欢她,还喜欢她头上的虱子。那个喜欢她还喜欢她头上虱子的人已经不要她了,可她的心里还装着他。
  她输给了自己的肉身。她的身体需要他,一次又一次的死去活来,让她飘上了云端。当她走下云端,回到现实,只有痛楚。梦里,他们变成了一对猴子,一对红屁股不知羞耻在光天化日之下性交的公母猴子。那种感觉让她感到耻辱。当他们在床上做爱时,她的眼睛不是看着丈夫,而是看着丈夫头顶那个虚幻的影子,在大声地嘲笑。被命运囚禁在小屋里的两个人,没有爱情,凭着本能,一样可以和睦相处,可以活下去。
  虽然婆婆不满意她不做家务,常常给她脸色看。丈夫对她很好,她在怀孕后就戒了烟酒。
  “开饭喽!”
  丈夫站在门外喊。她转一下头懒懒地说:你们吃吧,我不想吃。为了让丈夫快些离开,她又加一句:我不饿。她丈夫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依然走进去,用他的那只健全的手夺过她手中的书,扔到窗下的书桌上,再扭一下她的脸说:脸上的肉都被书吃光了,还不肯吃饭,想成白骨精吗!言辞间饱含怜惜。这个男人除了上班,就是家里。她和女儿就是他的全部。有时梅馨儿觉得过意不去,劝他出去找朋友喝酒打牌,她来干家务,他立刻会板住脸说:你会吗?他总是嫌她洗衣服不干净,地板擦不干净。其实,梅馨儿不是他说的那样差劲。他抢着干家务,只是想证明自己一只手不比两只手的差,要她感到做他女人的幸福。梅馨儿就会装出一副幸福的样子在心里嘲笑自己幸福就是这样吗?丈夫因为那只假肢而自卑。她有时能接受它,认为生活就是这样。有时又不能接受,认为那是命运对她一意孤行的惩罚。她弄不清楚,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
  饭桌上摆放着一盘素炒绿豆芽和一盘鱼头炖豆腐。女儿已经盛好了三碗饭摆放在三个座位上。梅馨儿望一眼桌上的饭菜说:我不想吃饭,喝一点汤就行。女儿夹起一块大得明显的豆腐摇晃着,似乎晃动一面白色的旗帜,提出抗议:这豆腐切的大小不匀,一看就是我爸的手艺。梅老师,你不能总躲在书房,让一只手的人干活。梅馨儿恍惚听到婆婆的声音,心里烦躁起来。
  “有这样的豆腐吃就不错了”。她把拿起的空碗用力放在白色的塑钢桌上,声音和她嘴里的声音一样响亮。听到桌子和碗一起发出的尖叫,她自己也吃一惊,怎么可以这样对待女儿。她寻思自己生气的原因是看到女儿的神情像极了婆婆,说话的腔调也像。
  她和婆婆的关系本来就不好,平时少见面,但是偶尔婆婆会来他们家一趟。
  那是个星期天,不用上班,到十点钟她也没起床。身上来月事,浑身酸痛难受,睡在床上也不舒服。卧室的门没关严,她听见洗手间里响起哗哗的流水声,知道丈夫在用一只手给她洗染上经血的内裤。她不明白自己身子不胖,经血却那么旺,卫生巾上再垫一层卫生纸也管不了多久就湿透了。她听见门外有人敲门,声音很响很霸道。不用开门,她就知道谁来了。她女儿去开了门。婆婆进屋就问你爸呢?他丈夫从洗手间出来和婆婆打招呼。她也许看见他手上的泡沫了,生起气来。
  “我辛辛苦苦养大你,没给我洗过一次衣服,还是人家有本事哈”接着说:“你不能总当菩萨供着,长了两只手闲着,让你一只手的干活。”
  她你,你他。一个母亲,硬要挤进她你,你他之间,自以为是说点什么。梅馨儿气得想跳下床去。但她克制了自己,只把枕头扔到地上。
  把自己的孩子当宝,别人的孩子当草。她对那样的母亲厌恶极了。这也许成了她性格中的某种“心理疾病”,她没法治愈它。那种疾病起源于她的亲生母亲。她承认,她对婆婆的态度,受到她亲生母亲的牵连。



  星期六下午,梅馨儿婆婆打电话来说她准备好了几个菜,让他们过去吃晚饭。即使婆婆家摆着山珍海味,梅馨儿也不想沾丈夫和女儿的光厚着脸皮去享用。丈夫和女儿都看着她。她寻思着不去的借口。借口没想出来,她的手机响起来。丈夫盯着她手里的手机,两眼似乎想钻进手机里看那个给她打电话的人。梅馨儿也紧张起来,不敢接听,怕是男同事打来的。她明白自己的丈夫,因为只有一只健全的手,那条假肢里就滋生出比别的男人更多的猜疑和提防。平静的生活,岁月让他们慢慢长成了一体。那晚丈夫从她身上下来后,突然抱住她的头说:嫁给我觉得委屈吗?梅馨儿看他一副歉疚的样子,想笑,却笑不出来,便故作正经板着脸说:你要觉得我委屈,去离婚,放我自由。她丈夫立刻说:不,死也不离。她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说:死了就不用离了。手机的铃声继续响着。女儿夺过手机,按下绿键,里面响起罗燕的声音。
  “馨儿,快来,我又喝醉了。”
  梅馨儿如释重负,接过手机问道:死丫头,在哪里呀?她听一会儿,关上手机,哈哈笑起来问:我该去哪里?
  梅馨儿丈夫倒难堪起来,嗫嚅着说:随便你。
  梅馨儿已经知道了丈夫过去和罗燕的关系。她看清了他的假肢里藏着罗燕,就像她的心里藏着顾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都有过伤痛。上一次,也是去婆婆家吃饭的途中,她接到罗燕手机打来的电话。不过,说话的是酒吧服务员,让她过去一趟,说罗燕醉了。
  梅馨儿坐了一辆出租车过去,下车付钱后,走进酒吧,一股烟焦油味混合着酒味还有酒吧特有的乌烟瘴气刺激着她的鼻子,她不禁皱了皱眉头。过去她也沉醉在这种味里过,现在居然非常反感。罗燕趴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酒店服务员对梅馨儿说:她不停地要酒,我们也没办法。
  梅馨儿替她结了账,请一个服务员帮忙,一人架一只胳膊,走出酒吧。罗燕像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一样被两个人支撑着,经外面的风一吹,清醒一点,把头歪在梅馨儿肩上梦呓似的说“我又成单身了。单身真好,可以重新来过”
  她们坐在出租车里,罗燕头靠在梅馨儿身上。看上去她的胃里开始翻江倒海起来。她一手抓住梅馨儿,一手按在胃部。从酒杯里溢出的酒味香气扑鼻,但是从嘴里喷出的酒味很难闻,熏得梅馨儿的胃也翻江倒海起来。她把头转到一边,想离她的嘴远一点。罗燕讲故事似的说:他找了一个小妖精,被我堵在屋里。那小妖精有骨头,我打她,撕她都不还手,没有办法只好成全他们。
  马志文的诗歌写得好,经常发表在一些刊物上,有一些名气,不乏对他投怀送抱的小文青。他的风流韵事,梅馨儿早有耳闻,所以不吃惊。
  “既然成全他们,还难过什么?”梅馨儿劝慰着。
  “不甘啊!我跳槽当白领,多挣钱,给他吸好烟,喝好酒。他却那么对我,他还有良心吗?”
  曾经多么骄傲的女子如今借着酒精依附在她身上,心里想着这恐怕与良心无关。突然想起,自古才子多风流。看来,冥冥中救她的是顾风。
  罗燕见梅馨儿不理她,接着说:馨儿,你家里那个人就是当初和我恋爱的男朋友,后来出了车祸。马志文和我在一起时还提到你,夸你。我心里就很气你,故意把他介绍给你,想用他来打击你。可是,你就那么傻呀,居然同意了。”
  酒后吐真言,梅馨儿看着这个醉醺醺的女人,知道了她对自己的捉弄,居然恨她不起来。因为那时自己确实很傻,甘愿在一棵树上吊死。
  罗燕这次没醉。
  她只是在家里炒了几个菜,摆上一瓶红酒,等梅馨儿过去。
  梅馨儿来到她家,感觉房子大而空旷。屋里开着暖气,但感觉每一样家具都乏出寒光,冷飕飕的凉气都奔人而来,往骨头缝里钻。
  “什么喜事?看上去秀色可餐哈。”
  她看到了桌上的红酒和罗燕脸上的喜色。。
  “死妮子,坐下再说。”
  梅馨儿见桌上还摆放着一个杯子和一双筷子,盯着那个空位狐疑地问:还有谁?
  “先别问,一会儿就知道了。馨儿,你信桃花运吗?给我闯上了。居然有三个男人喜欢我。一个离婚的,一个丧妻的,还有一个有妇之夫。假如是你,选择谁?”
  梅馨儿摆着手说别叫我选择。我从来就不会,老天给什么就要什么。罗燕倒好两杯红酒,递给她一杯,有些失望地说:按理,该要那丧妻的,可我偏偏只喜欢那个有妇之夫。
  没等梅馨儿发言,接着她就说:到了这种年纪,除了有妇之夫,余下的,别人都不喜欢的,你会喜欢么?
    应该说, 罗燕和梅馨儿不是一个类型的人,生活永远压不倒她,幸福很简单,阳光总是照在她的脸上。梅馨儿开始羡慕她的生存哲学。



  她向丈夫撒谎说她做家教是为老家一个亲戚家孩子上大学。拿孩子说事,丈夫心里不乐意,却是无话可说,女儿完全支持她。有了女儿的支持,丈夫更是有话也说不出。她明白他的心思。自从她嫁给他,他就被一种恐惧感折磨着,总怕她会突然离开他。对他来说,学校和家里都是安全的。这两处之外的地方,都对他有着看不见的威胁。每天早晨强迫她吃两个鸡蛋,貌似要给她增加营养,其实要用鸡蛋刁难她,他知道她不喜欢吃鸡蛋。为了不节外生枝,是毒药,她也得吃。而且,在晚上,极尽女人之能抚慰他。她的反常,越加深了丈夫的怀疑,却找抓不住疑点,只有别扭。当她在别人的休息时间里辛苦地奔波在她的学生之间,觉得愧对自己的丈夫和女儿,便安慰自己说等还清债务就结束这种日子。当她拿着做家教挣来的两万块钱还给罗燕时,不但没有轻松感,反而涌出一种莫名的怅惘。结束了。就像一本书翻完了。翻完一本书,可以掩卷沉思。小时在露天地里看完一部电影,不相信结束了,跑到屏幕的后面去看。她不能掩卷沉思,也不能到幕后去看,只有惆怅不安。惆怅不安促使她想回到故乡去看看。她有多年没回过故乡。虽然梦里总是在那曲折的九道拐上挣扎。那路又陡又高。回故乡的路本来是从高处向下行,她梦中的路却是相反,就像童年的梦是往外飞,现在的梦却是相反。在梦中她是多么渴望回到故乡,醒来那种感觉就消失了。每年的八月十五和过年,别人去看父母,她只是给他们一点钱就打发过去。而且,那钱也不用她去寄,都是丈夫经手。她也清楚那辛苦养育她的父母和故乡只要她每年平平安安回去一趟就够了。他们这点可怜的愿望,她也不去满足。对亲人的残忍就是对自己的残忍。似乎只有在残忍中痛着,她的心灵才能平静。
国庆长假,踩着出去的路,回到故乡。有一条盘旋的公路伸进山里,但她换上一双白色运动鞋,选择走老路,就必须经过陡峭的九道拐。那条曲折盘旋的路似乎就是她的初恋,一直梦魇似的压在她心上。她努力想看清那让她放不下的东西,可是那上面什么也没有。或者只是虚幻的感觉,像闪电惊雷,瞬间而起,瞬间而灭。在一天傍晚下山的途中,顾风走在前面,她走后面。她踩滑了脚,身子趔趄一下。他忙转身伸手扶住了她,反应之快,似乎他的脑后多长了一只眼。等她站稳,他的手就慢慢松开了,他手上的力度和温热还留在她身上,心砰砰跳起来,双颊热得厉害,好想再次滑到,和他抱在一起滚下山坡。抱在一起,那种感觉让她身体燃烧起来,炽烈得快融化掉。“救我呀,快!”但是,她狠咬一下嘴唇,没有再滑到。他们只是一前一后默默地走下山坡。她吃惊,许多年过去了,那身体燃烧的感觉,炽烈得快化掉的感觉还那么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梅馨儿的弟弟妹妹都搬到镇上去了,家里的老屋里只住着比屋还老的父母。
老屋和老父母一起张开了他们的怀抱,而她不能安然进去。这给了她生命的屋子和父母,没想到一起老得这么快。她囚禁在自我的世界里,差点把他们忘了。


  当初她选择有残缺的丈夫,目的是给她妈看。她妈是个很要强的人,当她看着他们家最出息的女儿(他们认为考上大学就出息)领回一个独手的女婿,准得气死。她有了那样残忍的念头,但是她是她妈,她实施不了。这个女婿从来没去过她的家乡,她的父母也不知女婿的庐山面目。她的弟弟妹妹去看过,临走,她再三嘱咐,回家不准多嘴,否则,姊妹从此断绝。
  在老屋里,从她妈那干瘪的嘴里蹦出“他死了”。她妈说得很痛快,很得意。是的,很得意。脸上的皱纹都绽开,每一条皱纹里都蹦出自以为是,在女儿面前炫耀她当初拆散他们是英明之举。她还在念叨“从小缺爹少娘,到老命不强”,她父亲看着变了颜色的她的脸,咳嗽一声说:人都死了,还叨念啥?
  “他死了”。她没有预想的那么痛。大脑里出现短暂的空白之后,就看到他站在云端,亮晶晶地望着她说“我走了。”他在亮晶晶地等她说“再见”。她不说。她不想要他走。她没说再见,他还是走了。一只大手把他拉进云层。
  她知道顾风的父母睡在那里,因而不用别人带路,独自去了顾风的坟前。
  顾风已经变成一堆土,突兀在她面前。自从知道顾风得了病,她的心就开始揪着,总怕他会死去。想象的死亡比真实的死亡更折磨人。她找出死亡哲学来读。死亡理论驱逐不了她内心的恐惧。现在,真实的死亡摆在她面前,却感受不到死亡的气息。有父母相伴,有山水相依,这也不错。她在心里默念着。再也不用在雨天赤脚去上学,再也不用守在父亲的病榻前,为没钱看病而绝望痛哭。再也不用为弟弟上学出外打工受苦受累。再也不用受一个妇人的羞辱而不得不放弃心爱的人。
  这是一个菊花飘香的季节。坡坡坎坎都开放着金灿灿的野菊花,唯独坟墓周围空着。她离开坟墓,到一处开满野菊花的洼地,把手指抠进菊花茎叶下面的土里。温热而潮湿的土里,散发出母体的气息,她弯曲的手指颤抖起来。这种气息离开她很多年了,现在居然从这棵野菊花下的土里散发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菊花和根部的土一起抠出来,捧到顾风坟前栽下。野菊花的繁殖力很强,等到明年,他的坟前就会金黄一片。
  三个坟墓似乎三个干活累了蹲在那里歇息吸烟的人。静静地蹲在那里看着她忙碌,没人站起来问候她一句。旧坟旁一颗苍翠的柏树冠里嚯嚯地飞出几只乌鸦。梅馨儿抬起头,望着它们飞远,忽然发现顾风站在旁边。他的身后站着他老婆,短发上束着白布条。
  “孩子,快跪下,给姑姑叩个头。”
  梅馨儿忙扶住要下跪的孩子,对顾风老婆说:嫂子,别这样,你这是折我的阳寿。接着就疑惑地问:动了手术,怎么还是没留住他?
  顾风老婆眼里涌出了泪说:手术很成功,都怨我!怨我这张烂嘴。动手术前,他弟弟也去了。等动完手术,没等他醒过来就走了。他醒来后只看到我们娘儿俩,没见到他弟弟,嘱咐他儿子去对他兄弟报声平安。他以为是他兄弟替他付的钱。我再也憋不住了,说出了实情。他就开始流泪,接着就发烧,那烧到死都没退下去。
  梅馨儿惊愕地张开了嘴,和她一样惊愕的还有灰色又明亮的天空。顾风老婆还在哭泣,并用手抽自己的嘴巴。她儿子站在一边无声地掉泪。梅馨儿看着他,想起自己的女儿,忙拉住她的手说:别哭了,再哭他也回不来。放他走吧。他好安息,我们也好自由。说完,她感到一直发育在她体内的沉重忽然被倒空,身子轻盈起来。这种轻盈与顾风的消亡有关,虽然残忍,却是如此。天还是那样高,地上的路还是那样窄,山坡还是那样陡,山坡上的橘子树还是那样果实累累静默无声地等待收获。山坡上飞过的乌鸦还是那样黑,在这片狭小的天空飞来飞去。她又想起小时候关于翅膀的梦,她的灵魂轻灵地飞到乌鸦的翅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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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3 15:34:21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小说,面对生活的真实,敢于面对,风景和人物提一体,....是一篇好小说,推荐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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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5 21:42:58 | 显示全部楼层
幽谷幽兰 发表于 2014-1-23 15:34
这篇小说,面对生活的真实,敢于面对,风景和人物提一体,....是一篇好小说,推荐加精

谢谢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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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5 22:27:57 | 显示全部楼层
这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回头仔细写的一个长评,先做记号,附议加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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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6 00:45:49 | 显示全部楼层
再读,以为前五段过程拉的太长,人物的心理不清晰,只有外在的对话。。。。。。。建议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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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6 01:03:22 | 显示全部楼层
雨萍的小说越写越细腻了,对生活表达得很有味道,观察仔细。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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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6 19:40:45 | 显示全部楼层
王克楠 发表于 2014-1-25 22:27
这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好的小说,回头仔细写的一个长评,先做记号,附议加精。

谢谢王老师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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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6 19:42:51 | 显示全部楼层
幽谷幽兰 发表于 2014-1-26 00:45
再读,以为前五段过程拉的太长,人物的心理不清晰,只有外在的对话。。。。。。。建议修改

谢谢幽兰管理。会修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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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1-26 19:43:51 | 显示全部楼层
邓迪思 发表于 2014-1-26 01:03
雨萍的小说越写越细腻了,对生活表达得很有味道,观察仔细。支持精华

谢谢邓老师的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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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27 00:16:23 | 显示全部楼层
雨萍 发表于 2014-1-26 19:42
谢谢幽兰管理。会修改的。

小说是人生的一面镜子,您第一次来诗梦,我也没有客气,点评的苛刻的地方,多多见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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