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表

东方一君

坤表
文/王书芝

     步入商场，我的眼睛格外忙。一袋袋衣物在大手、小手、粗糙的手、白皙的手中欢快地律动，如七彩音符上下起伏。手上那一枚枚钻戒、一串串手链、一块块坤表使劲射着金光和银光，射在了我的视网膜上。不料，前方纤纤玉手上的那块坤表拉直了我的目光。

      那是一元硬币大小的香槟色坤表，散发着金色的光圈。女孩不过十八九岁，乌黑的独辫依偎在胸前，文雅时尚，亦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所不同的是，当年我带的是银色上海牌坤表，散发着银色的光圈，圈着我青葱的岁月，折射着我青春的光环，见证着光环后哥的厚爱。

       八十年代初，考上师范的喜讯让家人忙做一团，妈和嫂子在油灯下连夜赶制新棉被，哥连忙给我家“第一大件”——飞鸽牌自行车打气。当年能够考上师范，就是抱住了铁饭碗，摇身一变，农村妮成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十里八村都沸腾了。平日不善言笑、视钱如命的哥，居然毫不犹豫地给我买了一块上海牌女士机械表。崭新的手表银光闪闪，闪得我眼睛发亮，嘴角上扬。也是乌黑的独辫依偎在胸前，也是小巧的表链环绕着纤细的手腕，煞是好看，当时我整个人一下子洋气了许多，自信了许多。精致的表盘蹦着调皮的秒针，走着精准的分针，踱着稳重的时针。

     我问哥多少钱？

     “68元。”

     当时一个公办教师月工资也不过五六十元，在人月均收入不到六十元的年代，68元意味着一家七口人半年的零花钱，意味着哥要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很长时间。68元让我心疼半天，所以我干活儿时就取下这块表，装在贴身的衣兜内。仅在上课和出入体面场合时才小心地戴上它。那是“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的年代。这块坤表当年是我家的第二大件，从此它就伴随着我，见证着哥的勤劳、哥的厚爱。

     哥一生几乎没有离开他的土地，他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除了外出拾柴。依稀记得哥进桐柏山拾柴时，妈给哥做了一袋子粗面饼，给哥带了一个大粗碗和一条破棉被，那时天很冷，一大早我和妈站在村头，送哥和其他同伴儿出行，哥当时无声地看了看我和妈。哥眼睛不大，却会说话，示意我和妈回家。之后，他长鞭一挥，赶着毛驴车顺着村西的小路远去，瞬间腾起一片尘土，妈用手擦了擦眼睛。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手表，凌晨四点整，我双手合十，保佑哥平安归来。

     当时村里收成不好，人们缺吃少烧，烧柴还要跑到百里之外的深山老林，大冬天啃着又涩又凉的干面饼，一啃就是十天半月。深山老林，常常是野兽出没的地方，现在想来，哥当年拾柴大有闯关东，走西口之势。可哥不觉得苦，拾柴还比别人拾得快，哥做什么都比别人快。
     哥拾柴回来我最高兴了，因为冬天不再受冻。无论下雪与否，哥每天天不亮就在院子里劈山柴，无论多么畸形的树根，哥都会把它们劈成匀称的一片片，码放整齐，堆成两堆。一堆让妈做饭用，一堆让我们取暖用。我不用做饭，自然不关心做饭的柴堆，只关心取暖的柴堆，所以每天醒来在床上先喊：“多留点烤火的柴！”哥总是不假思索地应一声“知道了！”之后哥就在院子里生火，怕烟着屋里睡觉的我。等一笼火在院子里熊熊燃烧后，哥用铁锹端起自制的泥火盆进屋驱寒，我才从热乎乎的被窝里起来，坐在热腾腾的火盆边，偶尔还用搪瓷缸在火盆里炸爆米花，或者烧几块红薯。每到此时，我自然要拿出坤表，看看时间，顺便偷偷欣赏一番，暖暖的。一切就绪，我再去厨房舀热水洗漱。

    哥从来不用热水洗漱，一年四季都是用坑里凉水，除了冬季结冰才在家里洗漱，许是因为男孩不娇惯，许是因为挑水的不易。

      二十六年前，家门前的那口井，供全村一千多人吃水，供不应求，所以每天从后半夜开始到天明打水声不断，哥每天都早早起来打水，把我家的水缸、盆盆罐罐都倒满后，才去踏踏实实睡觉。夏天还好说，冬天穿凉衣服的味道可想而知，现在生活在暖气屋里的我想想就不寒而栗。可哥任劳任怨，从没在家人面前说过什么，似乎打水就是哥每天第一节必修课，父亲整天忙他厂子里的事，似乎没有怎么打过水，即使在家也是哥打水，一打就是几十年。遇到暴雨天，井水浑浊不堪，打回家的水往往需要澄半天才能吃，所以哥不敢怠慢，每到雨天，为了避开打水高峰期，前半夜哥常常不能睡觉，听着家门口没有打水声了，迅速披上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井边打水。现在想来，当年我怎么那么傻呢！为什么不知道把表给哥用，不至于哥半宿半宿地不能睡，第二天还早早起床，干他永远也干不完的活儿。别看哥不舍得给自己买块手表，可哥的“心表”够准的，哥生物钟的时针就定格在半夜一点钟。

     一次早起，我到水缸边舀洗衣水，匆匆一看就喊：哥－－水盆掉缸里了！哥急忙走近，指着水缸说：“看清了再喊。”原来是沉淀的泥巴，不知澄了几个小时才澄出这样的“泥盆”，于是我捧腹大笑，笑出了眼泪。笑是会传染的，平日不善言笑的哥也笑了。其实哥笑的时候很好看，也很温和，如解冻的冰。

     现在想来，当年我真是太奢侈，吃水那么紧张，居然还用井水洗衣裳。村里人都去坑里洗衣裳，哥也一样，唯独我不去。不知是家里人不让去，还是我自己嫌坑里水脏不愿去，反正我一直是用哥打好的井水洗脸、洗脚、洗衣裳。哥乐意不？我不知道。可哥从没有说不让我用井水。闺蜜现在还羡慕地说，当年我享受的待遇，相当于这个时代“独生女”的待遇。我调侃道：“谁让你没有哥呢？”同时扬起右手，露出银闪闪的坤表，在闺蜜眼前晃了又晃，满满的羡慕挂在了闺蜜的脸上。

     就这样，我享受着哥带给我的温暖生活四十二年，哥从来没有表过功，似乎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四十二年里，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我戴着哥送我的上海牌坤表，离开了故土，远赴千里之外的他乡工作；“三大件”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带给我温暖和自信的坤表很快被手机取代了。我只好把坤表小心翼翼地藏在抽屉一角，千里之外，看到它就像就像看到了哥，就像回到了老家，就像回到了青葱岁月，一股暖流涌向心头。

     生活不都是温暖。劳累过度的哥像一棵大树轰然倒下。此后再回到阔别已久的老屋，屋里干干净净，净得找不到取暖的木柴，找不到哥自制的火盆，找不到一笼一笼燃烧的劈柴火，更找不到劈柴禾的哥，冷冷的。亦如静静躺在故乡厚土下的哥，冷冷的。
     此刻，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商场里女孩的身影不知何时淡出了我的视野，可那熠熠生辉的香槟色坤表，把我的思绪拉得很长很长。

东方一君

一块小小的坤表，承载了太多的辛酸与幸福，连结着兄妺情，思乡情，故土情，诉说着那个年代的奋斗史，小小坤表既是生活的实录，更是美好记忆的文化名片。为王老师点赞！

幽谷幽兰

作者很好的刻画了“哥”，一个农村勤劳温厚的男子形象，真羡慕有这样一个哥哥。

王克楠

虽然写的是一个生活片段，但是非常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