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处我的家
气温最高的午后回了苏北老家。绿叶葳蕤，盛夏是庄稼疯长的季节，更是草木疯长的季节。所有的草木都穿上了季节的盛装，陪伴着村子和辛苦的农人们。
进了村子扑面而来的是温柔的绿色，房顶上，屋檐边，院子围墙上，道路旁全是草木与庄稼。
除了农人，平时很少有人去注视这些卑微的草木。为了所谓的事业，辗转奔波着，常常忽视了它们的存在，它们依水长在河边渠头上，绕着村庄，偎着老屋，奔跑在田野里的小径上，与庄稼一样铺天盖地地一天天茁壮起来。
草木的脾气是温和的，如村里人一样，更与农人一生有关，落入眼中一片湿润，更是他们的灵魂、爱人与子女。每一个清晨，草尖上的露水打湿他们布鞋，头发丝里也能捏出草香味来，这浓郁的香气召唤着农人的心灵，把他们翻译成一句句返青的句子，一个词语，于是，农人变成了一颗颗会移动的草木，活泼在乡村的田野上，跟着他们小跑慢走的回家，陪着农人们的日子慢慢变老，含着芬芳安静远去。
农人的安静是草木教会的，农人以安静的谦逊的方式脸朝黄土背朝天匍匐在大地上前行，只有风是喧哗着的。
拐过几多弯后，到达了爷爷的家门口，首先迎接我们的是脚下无处不在的青草，头顶上是葱郁参天大树，草随着我们的前进在脚边跳舞，太阳正是午后最毒辣的时候，听得到烘烤大地滋滋作响的声音。村子里不见一个人，只有草木们毫不娇气铺满了河滩与房屋的四周。
草木处处都有，该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位置，从不忘本。
每次踏上归乡的路途，道路两旁的青青草便开始和我说起久别重逢的情话。尽管因为晕车差不多把胃吐得底朝天，却是思念家乡的草香水绿，嗅到熟悉的味道，安宁踏实。长在心上的草木从不曾因我的离开而忘却远在他乡的游子。为什么看到它们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心潮澎湃，总是在最伤感的时候把捆不住的脚步迈进记忆中的家门口，只因浓得化不开的乡愁在胸中涌动。思念如茂盛的夏草一样疯长，晕车的苦痛与清醒的意识两相缠绵。
乡村的草没有一颗是单独生长的，总是结成团抱成堆生长着。
奶奶一年前健在时，爷爷的背还很挺拔，一年后，爷爷的背驼得不成样子，抖动的双手无法找准开门的钥匙。奶奶在世时与爷爷磕碰了一辈子，自从阴阳两相隔，爷爷却像换了个人，爷爷和奶奶风雨几十年，早已像门前相依相偎的两株劲草，如今拔去了一株，另外一株的生命之根随之松动，这一松动，稀疏了爷爷的白发，松散了爷爷的脊背骨，削了爷爷的脸庞，爷爷似风中飘零的孤草。
爷爷的家环抱在深绿浅绿的庄稼草木中，堂屋后面的玉米长得亭亭玉立，瓣开玉米叶儿的玉米棒子，如当年雪白水嫩的自己。爷爷的手指上还沾着青草的颜色，非常的显眼，却是生动的。爷爷颠簸着提着篮子非要瓣些玉米棒子给我们带回城去，棒子上有一颗玉米粒，就有爷爷的一颗不倦思念的寸心。
门前的一条小河，河中飘满草绿色的浮萍，与河岸上的草清一色连成了一片，小时候我曾经以为一池的浮萍也是另一条道路，误涉入萍池中，陷些断了自己的生路，让河神娘娘接了去做女儿。一河的浮萍曾经留下多少童年之欢青春之梦，还有一生中最值得珍爱的时光，乡村中属于我们的声音。只是还是像浮萍一样飘离了家乡，离开了草木，飘到与家乡一江之隔的另一个城市。女儿的命似这幽绿的浮萍，飘到哪里就在哪里安家，把平凡的日子磨碎了，磨出了草香的味道，直到把青丝磨成白发，最后回到这里与草木为伍，安息在那片热土地上。
人能在草木之上自由行走呼吸是多么幸福的事，若永远走进草木之下，归于永久的宁静，以另一种方式告别陪伴他们一生一世的草木们，也将是欣慰的。奶奶坟头上的野草早已齐人高，奶奶在地下化成了一抷土。人命还是长不过草木命，只要有一方土，草木年年生长，年年吐露着新绿，淹没了村庄的一代代人，岁岁的草木长满村庄的角角落落，人却不能与草木争辉。
草木渐次分明长在生命中，用草做一个软被盖在我们的身上，温暖如春，用草尖上的露水洗尽一身的铅华与尘埃，惬意的平躺。
其实，人还是活不过一颗草的命，草木比人活得更长久，也更明白事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想拿也拿不去，草木不会说话，却把满腔的心语都让给人去说了，它们只是安静地聆听，一次次的沉思。
与爷爷挥手告别，回来看爷爷，看一回将少一回，幽幽的心事让本有些善感的自己备感心酸。爷爷瘦削的身影消失在身后蓬蓬勃勃的草木中，草木拥着驼背的爷爷，陪伴他度过四季人生，爷爷在没有奶奶的岁月里，守着房前屋后的草木，感觉着奶奶的气息，也是另一种幸福。我们继续沿小河边向城里进发，与年少时的伙伴汇合。
生命如灯草
车沿着准备开发的江边行走，路边的房子全部拆迁，除了零星的废墟外，河边遍野的野草随心所欲没心事的生长着，生命的原色本来就是这种样子的，满心的话语深藏在片片翻飞的叶梦里翻滚着雀跃着。
见到了儿时的同学，当年一同在草堆里打着滚成长的孩子们，如今带着村子里草的痕迹成为生命中的人父人母，再见时一如当年调皮可爱，笑声飘过青草地，脆生生的响，拾回故乡之恋，故乡之情，找回曾经的自己。其中有个同学神情落寞，才知道他公司的老总一天前因病英年早逝，五十还没到。同学感慨生命的脆弱，弱不如一根草，草刈除了，根还会扎在土里，还能再发新芽，可是人呢？说消失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把死的悲痛留给生的人们，而人非草木，熟能无情！
天崩地塌，洪水成灾，纵然桥坍，船沉，路断，河岸变水坝，逆流而上的草木一样能随波而下节节生长，带着清新举向天空。
土地养肥了草木，草木养精神了人，最后又把辛苦了一辈子的人带走，朝夕相伴。
它们无法与花儿相比，没有花香，平凡得让人不经意忘记了它们，疾风苦雨中把自己修炼得更加的柔韧，把一颗说真话的草心裸露给天地，有谁能听得懂它的窃窃私语的草语？草心因此更多了份苦涩，浸泡在时雨中嘤泣。
有一种草叫灯心草， 一蔸蔸长在那里，像一支支倒立的拂尘。每一根草都是通圆碧青的，又有很强的韧性。可以入药，性微寒，味甘、淡。归心、肺，清心降火。夏秋季节，采割了生长茂盛的灯心草，晒干剥皮，取出里边淡黄白色质软如海绵状略有弹性的茎髓，理直、扎成小把，往药铺子里一送，就成了苦口的良药。倘若这干草到了心灵眼巧的手艺人手中，又是别有一番新洞天了。织成草席、编成草帽，或做了长明油灯的灯芯，被供奉在佛堂庙宇里头，于灯心草来说，那又更可以算得上非同凡响的终成善果了。无论灯心草最终去了哪里变成了什么，我还是喜欢它原来的样子。水田溪畔，一汪清流从脚边淌过，纤细，修长，飘逸，柔若无骨的身姿在风中舒展，清清浅浅的绿，养眼，安心。那就是灯心草平淡的美，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草啊，你有痛吗？除了被人的践踏，被风雨的催残，被刀的刈除，被辗转加工成饰品，我想你从不会有过人类的敏感，只把根深植于土地里，岁岁年年做草根的梦，你征服了风，征服了雨，征服了自然界中的一切灾难，服从于自然，避免了一些可以避免的困难，天灾人祸都不能伤害到你的根，接受着苦难中的苦难，燃烧了自己，照亮一室，草心的幽香随火飞散，馨香入心。
人啊，你的苦难何止于灯心草命，还有人祸，何止于人祸，还有个人难以言状的不幸，如疾病灾难，生死离别。无论社会怎样高速度的发展，不幸与灾难，随时忠实地伴随着人生。
风雪之路上的九死一生，病痛不幸联袂而至，天涯孤旅的寂寞，都要沿着我们人生的轨迹如期而至，像乡间的杂草一样随处生长漫延着。
只要离开了车，接到地气，闻到青草味，我的胃便能听话些，一上车便似换了个人，软得像面条，虚弱得如风中的飞絮，痛苦得找不到支撑点。
我生活的周围有许多有草木情怀的朋友，他们从乡村的草木年华里走出村庄，保持着一颗善良朴实的草木之心，随处可遇可见，随时相依相偎相助。随行的一位医生和我一样，也是草根一族，见惯了太多的生死离别，与他谈话处处充满了朴实的大智慧，也相信宿命中的宿命无法抗拒，却也见不得我今日如此的惨状，教会我守住了穴位以减轻晕车的疼痛。无论是谁，被人关爱着的过程是幸福的，尤其是在苦痛之中。屏气不敢呼吸，顽强的想念车窗外的青草，缕缕的清香坚强不屈地守着自己的心志，不能再沉下去，等我精神好了的时候，我还要与你亲密接触，在半昏迷中意识快要下沉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眉眼安放在草木之上，反而能坚定地开口回答医生的问话，用草的精气神开口。
很是惊讶自己的执着与坚强，明明知道是一个苦旅，却执着的来看思念中草木，来看望几年不见和我一样爱好文字的草友，把友情留在这个小城，也留住了一份美丽，女友清丽雅致一如当年模样，只是我的形容憔悴得让她心惊不已，问：怎么成这种模样的，曰：都是草木惹的祸！
与草木相伴是一件幸福的事，仰望星空，俯视脚下，才可以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宽，草木有多密匝，杂草总是很有耐心地洞察人类心中的自大与虚荣，冷冷地看着人类笨掘的滑稽表演，你方唱吧，我方登场。它们安静地躺在时光的角落里守望生命的轮回，有谁能长得过风中劲草呢？
青青河边草，多少年来早已在我们这辈人的心中扎下了根，这种草根情结不因时光的流逝而流逝，辈辈如斯，生生不息！
发表于 2013-12-24 20:59: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