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原来有个朴素的名字叫斜塘,后来有人帮你取了一个周正的名字叫西塘。
一根千年的绿腰带把你与桥与石头上生长出来的老屋紧紧拴在了一起。你着一件粗布短衫,一袭靛蓝的家织布裁成的蓝花腰裙,托着你玲珑的身子,水中慢行的乌篷船是你脚上穿的方口黑布鞋,两岸红花绿柳编成的花帽戴在你的乌黑发亮的发髻上。
平时总是认为自己也算半个江南巧手女子,也梦见过你的清秀,真正见你时,顿感羞愧。当街的店铺,一位真正的江南姑娘端坐织布机上织布,一缕长发遮住半面脸,她的两只欢快的手像鸟儿一样在机头上飞上飞下,乌篷船上的蓝花布帘,铺子门前飘着的青花瓷的裙子,都是姑娘织出的。布匹有江南女儿的心境,它用蓝草染色,用一片兰心织成。
西塘,我知道你在等我很久很久了。我风尘仆仆从远方来看你,我看得出来,你原来的清静被打破了。虽然你有些苍伤,但是卓然美丽,你周身透着诱人的韵致。真想拥你入怀,只是涌向你的人太多太多,我伸出去抱你的双手被人流挡了回来。我看得出你的面容有些憔悴,更有些无奈。我对你心仪已久,无论你是素面朝天,还是雍容华贵,我都想来亲耳细听你轻启朱唇吐出一串串吴侬软语,看你亘古未有的简约。这蜜汁泡过的方言是可以把有铁石心肠的人融化的。
家家临水的小院子,爬满丝瓜、葫芦藤,客栈主人用微笑送来清茶几杯,竹椅数把,三两知已依栏栅望斜阳西下。天上的王母娘娘把一面镜子丢进西塘,丢在七环八绕的西塘人家的门前。这绕镇而来的水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却无所不在快乐地淌着。
西塘人家的日子可以用“活”字来概括。这个字在我的手上,眼中闪烁着光亮,与江河湖海等有三点水相关的字很多,每个水字旁组成的字周围都能溅起朵朵水花,让我听到了水的声音。一切有水才能“活”下去。“塘”远比不上江河湖海壮阔,塘只是远离江河,是村庄身上长出来胎记。这独一无二的胎记足可以让来看它的人眼中流出泪水。
再有名气的西塘,离了这水,名气就要减去一半,又怎能称之为“水上人家”。窄窄的长廊与青砖黛瓦的老屋依水而筑,1300多米的长廊,晴天晒不到太阳,雨天淋不到雨。粉墙高耸,房屋在水边,水上架小桥,桥上行人走,小舟行桥下,桥头立商铺,水中有倒影。这些都得感谢春秋时期吴国的伍子胥兴水利,通盐运,开凿伍子塘,引胥山,才有了这春秋的水,唐宋的镇,明清的建筑,今日的繁华。可以说,每一块秦砖汉瓦寂寞着久远的故事。
(二)
做一名异乡客,把他乡当故乡,也深知“忘我”之美。忘了姓什名谁,忘了家园,志业。相见欢,初识你的娇柔,甜馨的笑容把我感染。那个卖埙的小门面,吹奏埙的年轻男子,直吹断了我的肠子,他却不悲伤。我知道他吹出的幽怨曲子并不是他真正的心声,他自有他的快乐。离开那铺子,无声却胜过千言万语。虽萍水相逢中,又似旧相识,处处有知音吧。如此繁华中,有如此寂寞的埙音,悠悠然于心底,由衷的喜欢,却不会吹奏,与古镇的埙缘仅此。
(三)
西塘多弄堂,窄不到一米的弄堂,进进出出的人流友善地让对面走过来的人先行,把人和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现代人看风景有时候如同完成任务,直抵目的,走马观花,四处留影。无数的面孔从我的面前而过,很想努力记住这些面孔,却是徒劳的。竞是这般的喧嚣中,我的心静得可以听见树上的老叶坠地声。聆听久远的布履声,春秋时期吴国的伍子胥也在这烟雨长廊中走过,他把目光伸向西塘的远方,一幅兴修水利的蓝图在胸中描绘。现代人把西塘装扮得即古老又年轻。几百年的默守着,静如处子。
巷子的一米天空很小,小得可以用双手托着,此时竟然不敢望天,感觉自己真的是一只井底之蛙,这世界在这巷子里怎么的小得如此出奇。步出小巷,豁然开朗。
天黑下来的时候,满街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生出许多幻觉来,让人感觉不知道到了哪个朝代,恍如隔世。且做一回神仙,再做一回凡人。在水边坐定,对着几壶米酒对酒当歌,点几碟家常小菜,抬头望桥的影子倒影在水中,一弯月亮在水中央。有人在水里放花灯,烛光在小小的荷花里摇曳,灰瓦白墙在红红的灯光下静谧着。当地人说是许愿灯。放的是河灯,许的是美好愿望。夜深了,西塘睡在水上。水成了西塘的软床,轻轻摇晃几下,梦也是七彩斑斓的。
是夜,入睡在客栈,小镇抱着雕花木床睡在水里,我在梦中为西塘打更守夜。
(四)
黎明,我被一只水边的鸟儿唤醒,打开客栈的独扇红木门,“吱吱呀呀”的开门声让睡意全无。西塘在这一声的“吱呀”声也醒了,久违的声音如此动听。
趁早晨游人不多,鱼儿一样开始在长廊漫游,微风过处弥漫着水的味道,张开我的嘴衔着为你写的字于水边筑巢。每一家客栈门前的红灯笼,温暖着自己的心,每盏灯都是我心中为你而作的红艳艳的小诗。
都说女儿是水做的,西塘更是水做的女儿,四通八达润润的清水,像她肌肤,一个古曲的秀女。我肩背一只红包,迎着霞光去追赶西塘的寸寸晨光。带着童心穿行在绿水黛瓦中,这红色的小包里放一本手掌大的小本子,一支笔,我要将这流动着的鸟语、清风、柳丝写在我的本子上,装进随身的行囊。
一个水做的女子和水做的西塘相见,你可以想象我们之间的惬意。
(五)
太阳越升越高,坐在桥头看西塘。一棵树,一块青石板,一只红灯笼,一座明清老屋,从桥上拎着菜篮子去买菜的阿婆,蹦蹦跳跳学走路的孩子……就这么看着。我知道,桥是这世上专门为人泅渡和超越而生的。上了这条船,过了那道桥,心也随之坦然了。
小时候常听长辈们说一句教导我的话:你走的路还不抵我过的桥多呢。桥,成了人类年轮与智慧的象征。水环绕着的西塘,哪能没有桥呢。
古镇的桥是什么时候有的,是不是天生的,我不知道,如潮的人流从桥上过,桥墩被挤得松动,桥让西塘人不再隔水相望,从此岸到彼岸完成世纪的跨越,一桥驾南北,天堑变通途。走向未来的路上再没有羁绊了。
石拱桥下阿婆在洗衣服,阿伯一边生着红泥小火炉,一边把木格窗取下,把阳光放进堂屋里。缕缕青烟在水边游走。搓洗衣服的阿婆用吴侬软语与我说话,阿婆说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这九里通畅的水是清泠泠的,洁净得让人满心喜欢,有了自来水后河水却发黄浑浊了许多,阿婆一边洗一边叹息着。
我在西塘不停地走着,有些乏了,找一处临水的石阶上坐下,用手抚摸石上生出的苔藓,毛茸茸的绿。再行不觉走到送子来凤桥下,水位牌写着3米的深度,这深水让人生静,长在深水石中的老屋也更安稳,与古镇一辈子厮守着。
(六)
十月的西塘,如秋天的婴儿从洒满阳光的天堂蹒跚走来,照亮每个人心中的花园,可遇不可求。千年的古镇活在西塘,而我与这来来往往的人们活在当下。
离开前我看见商铺的橱窗贴着演视名星的照片,我的西塘是不会因为名人来过而忽视我曾经出现,轻抚西塘水边的垂柳,我的心思只有西塘花、柳、水和石头知道,而西塘的石头与水的流年我知道,无论何时,她一定会站在水乡的天堂里等着我。车出西塘的高大的牌坊下,我们笑着说:再见西塘,我们要回家了,如同你水中泊的船,再美,总有离岸的时刻。
石头如果是西,水就是塘,石头与水的力量组成的西塘,永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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