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在家乡过才有年味。一张车票,把自己送到江北的故乡。
又看见了老屋的青瓦，炊烟如春天的一条游龙，惊动了后园竹林里的鸟儿。
我感到离家乡越来越近时，离家乡也越来越远。近的是脚下铺陈的麦地，远的是惭行惭远的身影，我是从异乡归来的鱼儿，游回如今的村庄，村子里的狗望人的眼神很警惕，等我将要熟悉它们的时候，又要离开它们了。
爱我的永远是妈，妈接过我手中的行李，端上冲泡好的红糖茶水，暖和我冰冷的双手，我却迫不及待想去看看妈妈劳作的土地。
哦！冬天的土地还是那么静，它已经睡着了。土地真得很仁慈，无论你怎样的践踏它，它从来没有哼过一声。先人们劳碌一生，终入土为安。
早晨，风为我带路，我有好久没能一个人在如此宽广的家乡天地间走过路了，无依无傍，处处是路，处处无路，路只在心里展开。跟着风的脚步，漫无目标在乡间的泥土上走，年三十的风很听话，我想到达哪条路，它就把我往哪条路上带，路两边的衰草上长了一脸儿的白胡须，那是上天恩赐给草儿们的礼物——霜。把油菜，麦子身子上抹得粉粉地白。看多了都市的水泥路，再看楚楚动人的乡间小路，从脚下伸向远方，苍苍茫茫，近在眼前，远至天际，却冻得紧实实的，九点钟以后的路，被太阳一照，如上海徐福记的软酥糖一样，立即融化。棉鞋踩上去，一片泥泞，无底无帮子。正午时，路成了除夕搓揉过包饺子的面团，即软和又有劲道。傍晚时分，路面干脆成一块块不规则的饼子，一路踩去“咔嚓，咔嚓”响，比村里的鞭炮声温柔了许多。
麦地中央，一座座高高隆起的坟堆把眼睛扎得生疼。有的竖着石碑，有的光秃秃的；有的坟上杂草丛生，一看就是老坟，有的则是新坟，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先人”。他们曾经和我一样，有过大爱大恨，大悲大痛！我们与你们风雨与共，从不曾离开彼此过。一座座坟牵连着世间的千丝万缕的情，并不孤单。年三十，家家户户最隆重的大事莫不过是祭拜地下先行的人们。年夜饭的桌上，七碗八碟正冒着热气，混合着冥纸灰，朦朦胧胧中，他们正襟危坐正看着儿孙们呢。
新年的风通人性，长着可人的红面孔，牵着我的脚步，带我走向一个即平凡又伟大的女子墓碑前，这个碑身上刻着一个39岁女子的名字——丁林秀。她患重症的时候，小女儿才出生两个月，丈夫远在八千外的云南小凉山宁蒗山区支援那里的教育事业。正午的阳光下，我带着一颗怎样的心情，跟着自己印在麦田中移动的影子来到这里，每靠近一步，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当真正站到这里，心顿然安静了。我看到了永恒的林秀，看到了满地的衰草，蹲下来后看到了草丛中冒出的新草芽儿。除夕夜，亲人们都在家里忙过大年，忙着在你20多年前发黄的相片前焚香，而我却执意一个人来找你，找你在土地上的家园，永远的家园。从你的墓前摘下一串冬青树花，带回家放在你的相片前。秀嫂，这独一无二的花，只属于你一个人。我们共同的婆婆说，这么多年来为你扫墓，从来没有见过冬青树开花结果，24年后的今天，我在这里看到了奇迹！石碑正面的冬青树上，开满一树的红花，四个打开的花瓣中间，吐出一粒鲜红的花籽儿，秀嫂，这花籽吐出来的是你的心血，把留在人间的三个孩子浇灌，他们长大成人并有了自己幸福的小家。一树的鲜花，是你送给大哥的新年礼物吗？今年的年夜饭，全家人都齐了，只有多年积劳成疾患癌症的大哥无法参加。秀嫂，你一定要为大哥再创造个奇迹，保佑大哥度过这次难关！
在秀嫂的坟前，我没有忧伤，只感觉到了甘美，还有阳光的温暖。秀嫂依然在家，天亮起床操持家务，夜晚吹熄房间的灯，周日等大哥从学校回来，把最好的饭菜留给孩子一样的大哥和三个小儿女们。风不会欺骗我，除非我自己欺蒙自己，它用一千只手把我点化在这无边的旷野中，把整个大地上地的情怀，人的情怀送给我一个人，风的力量可以让心充满了幸福风干人间的泪水，把不平的事淡化为云烟。
秀嫂站在原野里任风吹了许多年了，让全家人牵挂，从来也不会忘记。风，见证我微笑地走在乡间小路上，和秀嫂促膝谈心，说她的三个儿女，说她和大哥曾经的患难与共……太阳把我的影子与油菜、麦子叠加在一起。
风带我到小河边，河滩很柔软，接纳了我的双脚。我这双脚天生就是来走长路的，一直走到红尘尽头，甚至走进水深火热中，走到老僧入定的境界。冰不厚，我敲碎一块，有半寸厚，取了一块带回家，把冰放在门前的石头上，它在阳光下很快变幻为湿痕。一屋子人都没有注意这冰块，他们只是忙着布置年夜饭，准备火盆燃烧冥纸祭奠先人。
一树的冬青花，把冬和春牵扯在一起，把我的心也牵着，不分彼此。今天我不关心所有的人和事，我只关心秀嫂的坟前的冬青树，为什么24年后的今天会开出鲜花来？为什么花开得不早不迟，偏偏在大哥重病的这一年开花呢？人在穷尽一生的精神之后才能彻悟自己，所有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春萌秋萎，便具一生。我想，这人世的生生灭灭的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它们默默预告人间的生生不息。
从除夕至初三，每个清晨都有阳光，有霜花，有风声和鞭炮声。人在穷尽一生的精神之后才能彻悟自己，所有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春萌秋萎，便具一生。我悄悄地起床，净手净面，在菩萨和秀嫂的面前焚上一炷檀香，凝望她清秀的永远39岁的面容。我们的妈妈当年以怎样破碎的心情，白发人送黑发人，独自养大你留下来的婴儿啊。
我要出门，乖巧的炊烟跟着我。抬头望蓝天上的游云，低头望土地，我在原野里不断地寻找，我很遗憾，自己心中最企望的山水田园，时时招引着自己，只是自己经常眼拙。勤奋的庄稼人，原野的胸襟宽慰着此刻的我。村庄，祖坟，小河，麦子，花鸟人是我的护身符，替我解去捆在身上的绳索。初四的风和太阳不属于我一个人。我已经是乡村的异客，站在太阳照耀的小镇车站，万千缕阳光为我送行，但是归期茫茫。
天有不测风云，从故乡回来，才发现家中有偷儿光顾过了，丢了部分现金。世风日下，年关前后正是偷风旺盛的时节。大过年的，偷儿也和我结缘，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妈打电话。电话那边的妈说：“丫头啊，你别急得出事啊！有妈在呢，这丢了的钱妈妈今年卖鸡卖粮食也会给你补上，国庆节你回来的时候，妈妈就凑够了”
我当着孩子的面打完电话后，嗓子开始发梗，鼻子发酸抽风。孩子说：“妈妈，你别急，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求上进！”我给妈妈电话说“妈，丫头这么大了，怎能要您补贴啊！”妈妈，丫头岂是把票子当命的人！只是你的话字字比金子还要贵重，寒冷的春节里，你的话比春风还暖和。
2012年春节，原野的风、亲情的风、乡情的风、千古的飓风将我在尘世中早已结茧的心吹透。站在风的肩膀上，这一年我要和大哥站在一起，鼓足生命的热力，为生命的延续打一场彻底的胜仗，秀嫂坟前的冬青花明年还会开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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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24 21:14:5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