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江南 于 2016-6-6 15:31 编辑
十年前，我曾在一个小镇工作。小镇坐落在一条河的两岸，村民依山而居，一座小桥连接河的两岸。春夏秋冬，水流清澈明亮，民居屋舍俨然，整洁而又纯粹，时间慢慢地在人们的指尖流淌，不露痕迹。那时种植的杨柳，也已长成参天大树。从那时起，我也就染上一个守厕所的人——刘兴春。多年过去，他沮丧的背影和腊黄的面颊总在我的记忆中时隐时现，不曾消失。 这事得从开头说起。那年，我们镇里来了一位很有魄力的上级官员，要求镇里搞新农村建设，对小街上的房屋进行立面改造， 按照小青瓦、矮墙群、白灰墙的规矩进行操作，政府在那些农家住房的外墙上涂上一些涂料，已经修建好的房屋上加一个顶棚，盖上青瓦。于是那个似乎在地球边缘的小街也就焕然一新，远处和近出的大小官员都来观摩，小街也就顿时热闹起来。人来了，最大的问题就是吃喝拉洒。吃喝的问题容易解决，这是有钱赚的活，一阵唏嘘之后，街上顿时也就涌现出了大大小小的饭馆，接待来客，只要有钱就行，解了政府的燃眉之急。拉洒的问题不太好解决，小街之上没有公共厕所，也没有建造公共厕所的历史，来人的拉洒就成了最大的问题。总不能让这些人遍街的拉，总得有所收殓，百无一计之中，政府化了很大的心血修建一座公共厕所。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厕所是修好了，得有一个看守厕所的人。政府没钱支付工资，也就学习城市里的先进经验，以厕所养厕所，这厕所得收费。经过政府反复研究，认为刘兴春有逼迫力，而且放得下脸，放得开手脚，是个可造之才，也就决然聘用他管理厕所。我是镇里管“人事”的官员，负责一些镇里称为“人事”的东西，其实是一些杂务和镇里那些不讨人喜欢的事。于是委派我去找他谈话，当然是委以重任，刘兴春也非常乐意接受，大有“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感慨，我也有如此感觉，故事也就从这里开始。 刘兴春为这份职业感到荣耀和兴奋，干了这个村里开天辟地的一件大事。
厕所的旁边是两间屋子，一间是他的卧室兼厨房，一间是他的客厅。厕所掩映在绿色之中，夜来晚风佛荡时，令人心旷神怡。刘兴春随即搬出了他在村子的家，告别妻儿搬到厕所旁边来住，购置了锅瓢碗盏和油盐柴米，开始了他这一生厕所所长的生涯。
他是一个善于经营的人，每上一次厕所，收费五角钱，还在旁边摆了一个摊点，专卖那些劣质的餐纸，上厕所的人忘了带手纸，也就附带出售一袋餐纸，收费一元。在他的算计中，上厕所的人都不会带手纸，一个人上一次厕所消费一元五角，这么大一个寨子，这么大一条街，村民一日三餐，都要拉呀！人可以不吃但不能不拉。人有时太注重自己的吃，没注重自己的拉，其实人的拉比吃更重要，不吃自己难受，不拉不仅自己难受，别人更难受，医院里的病人没有治疗饥饿的，只有治疗不能拉的，解决拉的问题太重要了，这是人存在的普遍哲学，很多人却不知道。
刘兴春深知这一点，这是他的智慧之处。
我住在镇政府的一栋宿舍，那时的宿舍不带厕所，不仅自己的房间没有，楼层没有，整栋楼都没有，上厕所要离开很远。因此，我们这些政府里上班的大大小小的人物都要使用这个公厕，刘兴春也因此感到自豪，这些人每一天都要在他的眼皮底下脱开裤子，解决人体里最肮脏的部分。一天也许要上三次、四次，最少要上一次或两次吧！每一个来上厕所的人他都要求遵守铁定的规矩，必须先交钱再进厕所，有时某人忘了带钱或没有零抄，他坚决不让进，弄得很多人都不愉快。我大概是镇里一位不大不小的官员的缘故，这当中成了一个例外，每一次上厕所时，刘兴春不仅不收我的钱，还会及时给我提供手纸之类的东西，我不要他送的手纸了，他也要很谦卑地送进去，虔诚之处让人感到，不过从他那绿绿的眼球总在我的眼前晃动，透露出无限的遥远，似乎握住了我的什么，也似乎留有什么。那种眼神颠覆了我人生的全部信仰和灵魂清白。这让我大为感慨，真是得一官不易，做一官太难。当然这官也有很多的便利。难怪镇里的每一个人都削尖脑壳都要找一品官做，享尽富贵荣华。其实《史记.货殖列传》已经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亲朋道义因财失，父子情怀为利休”。因为刘兴春不收我上厕所的费用，我太多的时候都不愿去那里方便，需要跑到很远的地方，倍感身心疲惫。现在回想起来，我虽然是一小吏，更不入七品之列，但在乡下人的眼里，却是了不起的大官，足以顶天立地，笑傲江湖。
人的一生，很多事总事与愿为，刘兴春是这样，修这个厕所也是这样。
修建这个厕所的初衷，主要是解决满大街的拉的问题，让刘兴春来管理这个厕所，一是为镇里节约一笔工人工资，二是让这个厕所有一个人管理，打扫厕所，使这个厕所干干净净，让刘兴春收一些费用，也是解决他的生计问题。但刘兴春自从管理了这个厕所，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私产，只知道摄取，不知道付出，只知道收费而不去管理和打扫，弄得厕所不仅很脏而且很乱。
上厕所要收费，这在村是开天辟地的事。在村民的眼里，“工人爱机器，农民爱大粪”，大粪在几十年前是乡村的宝贝，村里人用大粪作为肥料，需要用钱到城里去买。那时，我住在城里，吃了自家的饭，上别人家的厕所，是要受到长辈们责骂的，称为“吃家饭，拉野屎”，不让上别人家的厕所，就是想用大粪买一点钱，补贴家用。现在不仅大粪买不了钱，上厕所还要收费，在乡村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虽然刘兴春以厕所为家，吃在厕所，住在厕所，努力地用一种搜索的眼光描述每一个人。在他的眼里，凡是在厕所旁边路过的人，都是要上厕所的人。按他的逻辑，不上厕所，来这里干什么。因此他的眼光能解开他们的衣扣，透视人的一身，包括一些女人。他在人身上发现了最原始的秘密。故而他不仅给我送手纸，还去给一些女人送手纸，虽然殷勤，却让这些女人不高兴。凡是世界上的女人，惹恼了都不好办，她们会千方百计，百计千方地折磨你，让你享尽一切不堪，可谓“最毒妇人心”。村里的女人们就联合起来打理刘兴春。有的女人给刘兴春留电话；有的女人故意在很早的时候衣饰暴露，花枝招展地来上厕所，而那时刘兴春还在睡梦之中；女厕所居然有人用一些水泥灌注在下水道里，刘兴春用了很大的力气也不能把下水道打通。这个乡村的繁华地段，广场旁边的厕所也就水漫金山，臭气扑鼻，已经成年的杨柳和草地上的青草奄奄一息。本来来就人流稀少的厕也就更加寂寥了。宁静的村子也就有了一些风吹过的痕迹，也有了不大不小的波澜。刘兴春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他也一天一天的散淡下来，每当黎明和黄昏，人们都会看见一个懒散的人在厕所的周围徘徊。 说刘兴春是个有逼迫力的人，这不是胡编乱造。根据镇里年长的老人回忆，刘兴春在这个村子里也算风云人物，他几乎与共和国一起诞生，父辈曾经一直叹息：抗战时期，日本未打到这个村庄，因此错过了一次手刃日本人的机会。但还是有幸参加了土改，也就把对日本人的所有仇恨倾泄在地主老财的身上。其实村庄并不富裕，地主也徒有虚名，不过是多了些机灵，一天能够满足一日三餐的温饱罢了！那些年，上级分配了一个地主的指标，他的父辈正是风华正茂的年龄，也就聚集了一帮穷朋友，硬是把这个地主纠出来，还差一点就把那位地主推上断头台，也因此地主的小女儿才成了他的老婆。刘兴春继承了他父辈的强悍，反右时候，村里的小学老师喂养几只老母鸡，种几亩莲花白，他硬是控告了这个资产阶级的走资派，视之为做牛鬼神蛇，誓死踩在脚下，打断了那个老师的八匹肋骨，以致那个老师一生瘫痪，再也没有上过讲台。因此村民们认为他认为他下得了手，是有逼迫能力的人。让他来管理这个厕所，做到了孙中山先生所说的“人尽其才，地尽其利，物尽其用，货畅其流”。 这些年来，刘兴春一直默默无闻，村里黯淡了许多。
说刘兴春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这话一点都不错。
自刘兴春接受了上厕所的职守之后，就把自己当成了国家的人，吃了皇粮，生老死葬都由国家来安排，大有光宗耀祖的意味，手机里存了很多人的电话，包括我的，很晚的时候他会给镇长打电话，报告他一天的工作。并且常常感慨，人老了生殖器会萎缩，称为“风吹流眼泪，洒尿打湿鞋”。在夜深的时候，还会给某一个小寡妇打电话，一次两次和三次，慰问她们的安寝，让人颇觉意味深长。
随后的事情是刘兴春进步很快，要求入党，他认为镇长是镇里最大的官，也就把入党申请书交给了镇长，镇长用一种语众心长的目光注视他之后，让他把入党申请书交给我，我也非常欢迎他入党，但按照工作程序，要求他把申请书交给村党支部，也就没再过问。事隔多年，我也不知道他入党了没有，我在那里工作的时候，他是没有入党的。厕所的生意越来越难做，后来纯粹做不下去。他到我的办公室来告诉我，说我的办公室缺少一个接电话的人，希望不再看守厕所，到我办公室帮助接电话，混一口饭吃。而我顿感语塞，想不到他竟然会有这样的念想。我感觉全身不自在，每一个毛孔都充满尴尬，很久之后才缓过神来。我的回答是，他才五十多岁，这里要找一个六十多岁的人，他太年轻。说完之后，我也不知道我说了些什么，这大概是我的前半生说过的最有才气和最荒唐的一句话，至今念念不忘。那一年的春节，我要准备回家过年的时候，晴空万里，太阳红红的，在镇政府的大院里，他提了两块腊肉来给我，说是给我拜年的礼物，我把车门一关也就放到了地下。春节过后，镇里的人告诉我，后来刘兴春背着那两块腊肉到了城里，据说去找一位在城里做官人的本家，但是总打不通电话，那两块腊肉总也没有送出。于是，在城里的街上游荡了两天，遇见城里一个在镇上工作的驾驶员，也就随便送给他。
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也很多年没有去那个镇里，也没有遇见刘兴春，现在不知道他怎么样了！我总想起葡萄牙古代诗人卡蒙斯的句子“大地从此结束，沧海从此开始”。远方是苍茫的大海，我们在沧海泅渡。 在我的记忆中，大约在五年前或许更早一点的时间，写过一篇散文不象散文，小说不象小说的东西，题目叫《厕人刘兴春》，存放在我的博客里。今天突然想起要说点什么，也就去找，但不论如何也找不到，很有些惋惜，抖落的时光又不能丢失这个人和这个事，因为想起他的时候，心里总有些隐隐的痛，总有些说不清道不白的地方，也就只好按照原来的意思重写一遍。当然，也肯定失去了原来的味道。
二0一六年五月二十七日 | 
发表于 2016-6-2 11:49:13
楼主
发表于 2016-6-3 16:05: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