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安宁 于 2019-3-2 20:22 编辑
在英谈古寨的院子里,又看见它——碾盘。我像邂逅失联已久的故友一样兴奋,它却一脸陌生,它太老了。早在春秋时期,人们就开始用碾盘碾粮。即便在英谈古寨,它也有六百岁啊。六百岁,少说也得十一代人吧。是它一圈又一圈地滚动,陪伴着这里祖祖辈辈的村民。 我定定地打量、轻轻地抚摩它。碾框上布满干裂的细纹,宛如一位历尽沧桑的老人,与这里的石磨、石臼、石井、石板路长相厮守,延续着属于英谈古寨的宁静与祥和。我不知不觉被牵入那个时空:石碾前,一个高大的男人正弯腰推碾,一个小孩蹦蹦跳跳地从石屋里跑到男人背后,夸张地弯腰,抬腿,学着男人的动作,男人不时回头与孩子说笑。一个满脸幸福的女人,一边蹲坐着收拾家当,一边吵嚷孩子淘气。不一会儿,小孩跑到树下捉蛐蛐,男人又专心推碾。他弯着腰,肚子贴紧碾棍,双手紧握,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在脚前男人、女人或驴走过的土地上。女人心疼男人,站起来想替他,男人更心疼女人,伸手轻轻推了她一下,越推越快。女人笑呵呵地紧跟其后,用石铲利索地翻起碾盘上的粮食来。不长时间,一袋麦子就变成面粉。女人随手拿起箩筛面。那双粗糙的手,一会前,一会后,鱼儿一样灵活。箩里的面像煎饼,一个连一个翻身。箩出的又细又滑,云雾般洒落在大簸箩里。孩子跑过来,往雪白的面粉上拍了两串小手印,转身就跑……这熟悉场景,活脱我小时候生活的翻版。 没男人推碾的日子女人很苦。小时候,父亲为改变妻、儿生存窘境,不得不抛家舍业到外地刨食。娘把我们姐弟几个的成长扛在肩上,从田里回来,再去推碾轧粮,一路停歇好几次。到了石碾前,娘就把粮食摊满磨盘,弯下腰,一圈圈推碾。她脸憋得通红,青筋鼓起老高,汗顺着脖子往下流。以前,娘推碾,我总给她捣乱,常拿她的箩学她筛面,把面洒得哪都是。娘常提高嗓门嚷我,约莫起身像轰小鸡子一样把我赶跑。眼下,我知道娘累,想帮她。可老碾瞧着我瘦小的身杆不肯给面子,母亲劝我去玩,我非闹着要推。于是,娘找来一条绳挽成套拴在前面的碾棍上,我钻进套里,小驴一样使劲往前拱。石碾的咕噜声沉重而悠长,粮食被碾得咯嘣响,我的心也被挤压的透不气来。 脑子里装着娘一脸疲惫,虽说绳套勒得肚子疼,腿打哆嗦,也不说累。心想:“爹在家时,娘从没这么累过。” 娘每推几圈就要朝村头望,像在寻着什么,我猜他是盼爹回来。想必英谈女人也像娘一样,盼望她们的男人早些回家吧? 其实,英谈人推碾自有英谈的意蕴。据说战争年代,这里的男人出征前女人要拉着丈夫到石碾前碾一次粮,以粮食被碾碎来暗示对男人年年岁岁的思念,好让男人早日安全回家团圆。由于英谈古寨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常被当作战地要塞。唐末时的黄巢,曾把这里当营盘,征兵是必然的。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首长左权、罗瑞卿、邓小平、刘伯承都在这里指挥过作战,连白求恩大夫也来这里助过战。战争,打破了人们宁静的日子。 保家卫国,是每一个男儿义不容辞的责任。老八路路风丽16岁时参加了青年抗日先锋队,站岗、放哨、送鸡毛信,十七岁入伍,第一仗就活捉了日本军官。村里那块“为民立功”的牌匾,就是一个很好的佐证。 参军意味着与妻儿离别。想必,出征前的碾粮与以往不同。男人不忍女人劳累,恨不得在临走前碾下几年的粮。可在那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年代,哪有那么多粮可碾?我小时候的和平年代,乡下的粮食也不宽余。大人们经常吃扎嗓子的高粱面和玉米面,只有老人和小孩才能吃细白的小麦面解馋,其他人只有到过年才能敞开肚子吃。所以,古寨男人仅有的一点愿望也难以实现。可想,他们对妻儿的生活是多么惦念。 我猜想,英谈石寨的女人更担心男人,她们含着泪与男人一起推碾,让男人体会她们的不舍。好像这样,男人就会在生死边缘挺过来,就会安全回家一样。在战争年月,这石碾前不知洒下多少离人泪。那离别场面应该不亚于柳永的“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伤感。男人离家后,这不停息的石碾,碾轧着寂寞的日子,女人们的心也像碾砣下的粮食一样粉碎了吧?又有多少女子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呢? 我真想对眼前的石碾说,老碾,你目睹过多少思妇的寂寞,倾听过多少思妇的叹息啊!儿时的记忆,虽然没有战争,推碾却是生活的常态。娘每每推完碾,已经直不起腰,还要强撑着筛面。她吃力地蹲下身,把面箩平放在大簸箩里的擀面杖上快节奏地推拉着艰难的生活,大簸箩喀嗒,喀嗒,喀嗒……像娘永不停息的脚步声。胳膊麻了,手腕酸了,头上、脸上、衣领上荡了白茫茫一层面。她顾不得这些,想着能填饱我们饥肠咕噜的肚子脸上就漾起满足的笑。细皱纹聚拢眼角,像两片枯萎的花瓣透漏苍老。 几只鸡跳进大簸箩里啄面,娘见状,一个箭步跑过去轰鸡。不小心踩着一块砖,跟头踉跄地趴跪在地上,膝盖磕出一大片青紫。鸡吓得四散奔逃,打翻了一盆面。娘爬过去一边捧面一边嘟囔:“可惜了的,可惜了的,糟蹋面有罪啊!” 娘收完面,又用小笤帚扫起带土的一点面,捏起来放在簸箕里,一瘸一拐地抱回家。 我曾含泪跟女儿讲起此事,女儿没看我的眼,若无其事地说:“姥姥有点好笑,就那么点面,不要就是了!”起初,我对她的态度感到愤怒,后来想了想,也不能怪她。她生活在经济发达时代,别说石碾,她连磨面机都没见过,哪知道在那艰苦的年代粮食就是命根子。好在后来家里有了驴,娘再也不用推碾。我见驴被蒙住双眼,还老老实实拉磨,就凑近驴眼仔细瞧。心想,为什么要蒙住驴眼,它不嫌闷?娘边跟在驴后小跑着翻粮,边高兴地说,不蒙住驴眼,它就不专心干活。 从娘身上,我真切地看到了英谈女人的影子——不!英谈女人应该更苦,不仅仅是穷,与丈夫面临的是生离死别。 英谈古寨推碾的日子一去不复返,碾盘被保留下来,才有了今天我与它的合影留念与遐思感慨。其实,石碾只代表那个时代的农耕文明,早在旧古器时代,人们吃面更难,他们是用两块天然石块进行锤压和碾磨粮食的。后来,人们逐渐将下面的石块加工成扁平状的磨盘,将上面的石块加工成圆柱形磨棒,用双手握住石磨棒的两端对粮食进行擀磨。到了新石器时代,农业生产得到迅速发展,石磨盘和石磨棒就制作得更加规整和精致。到春秋战国以后石磨盘和石磨棒逐渐消退,特别是自汉代以后,由于随着旋转式石碾的不断推广和普及,石磨盘和石棒在中原大地完全退出了历史舞台。到我上初中时,村里有了面粉厂,石碾闲下来,成了孩子们捉猫猫的道具。 这些年,村口的石碾悄然不见了。问谁,谁也说不清它的去向。谁知,当我来到英谈采风时又见到它,嗅到了浓重的乡土味。触摸,像触到母亲那辈人的艰苦岁月,触到英谈女人的无言伤痛。 石碾的目光由淡然到惊奇,它上下打量我。瞧我这身绫罗般的行头,难怪老碾认不出,连我都觉得是场梦。 伸出胳膊推了推碾框,碾砣纹丝不动,一如那沉重的岁月,再怎么推也不会逆转。它让游客想到推碾的日子,也无声地向你我诉说时下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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