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若兰雪 于 2018-2-1 22:13 编辑
多少次,我一直重复着那个梦境:朦胧的月光里,二舅蹲在柳树下,出神地望着水坑。他一只手撑着下巴,黑毛衣领遮住脖子,显得异常深沉。任我怎么喊,他也不回头,不吱声。 ————题记
车子飞快地在马路上奔驰,窗外,风景像流动的时光,一闪而过。在开往石家庄的路上,依稀觉得身边坐着身体虚弱的二舅,是车子戛然而止,让我脑海清晰起来。一样的车子,同一条路,依然是老公开车停在服务区,身边的座位却是空的,因为二舅早已在八年前,撒手西寰。 二舅临死前,我与表弟一同陪他去石家庄看病,他嘟囔着不花冤枉钱,说啥也不去。我俩硬把他抬上车,他两眼不离车窗,看高速,看高楼,看各式各样的轿车。 我想,没准到了大医院,住一段时间院就好了。谁知医生直言不讳地告诉我,没救了,病人想吃什么就尽量满足他吧。这判决把我指望二舅寿比南山的希望撕得粉碎。 二舅的死应该与他省钱有关。那次他给人家做木工时伤了腿,血涌出来,伤口翻着肉,他竟没看医生,只是好歹用白布缠裹。再后来伤口化脓,他还是没去看医生。忍着疼,用盐水冲洗后,又拿白布裹上。母亲知道后劝他去医院,二舅裂嘴一笑说,庄稼人身体皮实,挺挺就过了。后来母亲三番五次地催促,他才到邻村看了中医。吃了个把月汤药,伤口还是没有愈合。母亲在电话里曾跟我提过二舅的病,由于我忙着评职,又觉得人生病是常有的事,并没太在意。现在想起来,真后悔没早些带他去省院,不然就不会拖延那么长时间。 二舅木工活做得精细,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找他做家具。为了多攒钱,有活他就揽。他做的家具结实耐用,造型美观,特别是窗棱的刻花,活灵活现,谁见了都知道是他的绝活。因为二舅姓武,乡人都称他“武木匠”。我亲眼目睹过二舅做木工,我家的方桌就出自他手。一棵大树几分钟功夫就被他嗤啦嗤啦解成木板,他用眼当尺子,右眼一挤,左眼一眯,就测出尺寸,用尺一量,分毫不差。他推起刨子来更利索,身子随着跐溜跐溜的推刨声有节奏地一伸一起,不几分钟功夫,木板就被推得绸一样光。院子里少不了丁丁当当地斧凿声,搭架子、订钉、上漆,他像变魔术一样,麻利地进行着每道工序,不到两天功夫,桌子就做成了。最愿看他耍斧头,家具上哪个接缝不平,哪需要插个木塞,哪个大钉子斜了,顶帽露在外面,二舅像厨师耍菜刀一样,胳膊一起,手腕一扬,当!当!当!几下,齐活! 他高高抡起斧头的姿势很威风,不亚于梁山好汉李逵。我常见他一只脚着地,一只脚踩住木头,抡圆胳膊,斧头从他脑后、鬓旁,迅速闪过,咔——咔——咔——砍在脚下的木头上。树根、树杈,几分钟功夫就被他砍得溜光。 多少次,他因斧头的锋利而得意,可是,他偏偏死在这把引以为豪的斧头上,难道这一切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事情?就像俗话说河里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我至今也没想通。 去石家庄之前,表弟硬拉着他去县城看病,化验结果出来后,表弟背着二舅擦了好一阵子泪,隐瞒他说没大碍。其实,二舅的血液已被严重感染,得了败血症。当我见到表弟时,他捶胸跺足地说:“爹才五十岁啊!老天不该啊!” 在农村,像二舅这样一辈子劳苦,舍不得花钱看病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汗珠子摔八瓣,从土坷垃里讨钱,哪还敢轻易花钱。别说他们,就是村里的年轻人,凭着年轻力壮到城里打工,也够辛酸。男人挣的是血汗钱,女人也不过给人刷盘子洗碗,劳动力廉价啊!辛辛苦苦得来那俩钱,到大医院不几天就花光,他们怎舍得?何况二舅刚给老人送终,又要为儿子操办婚事,哪还敢轻意花钱? 想到这,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老公问我怎么了,我说想起了死去的二舅。他打开车门,劝我下车散心。夏天的烈日烤得人像刚蒸熟肉包子,这又使我想起了最后一次见二舅的情景。也是像这样闷得透不过气来的天气,在他家院子里,二舅佝偻着身子,瘦弱的像根稻草,眼睛深陷,像掉进泥潭的玻璃球,我试着打捞他曾经刚毅、温暖的目光,可怎么捞,也捞不上来。他手扶墙,挪了没几步,就倒在躺椅上,手颤抖着拿出省院的两盒药,用力抽动着嘴角说:“吃了省院的药,怎么还不见好,吃饭也越来越少了。”那声音虚弱仿佛出口长气就能把它吹跑。当时,心里哀叹着:“二舅啊!你哪知道那是更高级一点的止疼药。”看着他无助的眼神,想着医生留下的那句话,我心如刀绞。他好像意识到什么,看看新房,看看表弟,欣慰地笑笑,从微弱的鼻息里挤出几个字来:“孩子住上新房了。” 谁也没想到,在那次离别后,仅半个月,他就永远地走了。 老公边开车,边跟我聊天,其实他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像当年的二舅一样,一直注视着窗外,路上的车辆比以前更多了,高大的建筑也添了不少,不远处的一座高楼正在建造中。高处,一个个民工的身影又让我想起二舅,如果他能活到现在,说不定这些身影里会有他。 二舅也会盖房,在村里,他出名的勤劳。家里、田里、盖房、修屋,样样活他都能干。 每天清晨,太阳刚露出第一缕光,他已站在地头。夕阳下山了,他还不回家。晨光、夕阳仍在,却没了忙里忙外的二舅。直到现在,一看到夕阳,就想起二舅在地里掘土的背影,他似乎就藏在夕阳里。 盖房,娶媳妇是农村人一辈子的大事,为儿子,他一手盖起四间新房。我常见他推着推土车从村外拉土,他像蚕吃桑叶一样,把小山似的土堆一点一点和成泥,再一锹一锹装进木槽里,弯腰,挪步,再弯腰,咔嚓!咔嚓!把木槽翻扣在地上。看着一大片排列整齐土坯,他用袖子抹抹汗,再接着干。 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烧砖,大热天,他一个人把土坯一摞一摞搬到窑洞里,汗水浸透衣服,煤灰和着汗混成黑汤从脸上淌下来,他一个劲用羊肚手巾擦脸,那羊肚手巾湿得能拧出水来。我们想帮忙,他总让我们离远些,说里面太呛!趁他不注意,我钻进窑洞,没走近火灶,就被呛得咳嗽、流泪。再往里走,空气闷得透不气来,整个身体像被烤熟的红薯,全身血液开水一样沸腾。我捂住鼻子,一溜烟跑出来。再看那窑顶,浓浓的黑烟乌突突蜿蜒在碧蓝的天空,房屋,远树都成了背景。就这样,二舅冒着酷暑,在烟熏火燎的窑洞里钻来钻去,直到土坯变成红砖。刚烧好的砖,热浪袅袅可见,二舅虽戴着手套,手还是被烫伤多处,手掌结下一层厚厚的老茧。 我常想起二舅,是因他给我童年带来了无穷欢乐。 我提桶,二舅提鱼竿,我们去坑边钓鱼,每次都满载而归。舅妈把鱼酥给我们吃,我抹得满嘴是油,二舅笑我像只小馋猫。如今,坑里没了水,像当年的欢乐一样消失得一干二净。 二舅总能满足我的愿望。有年冬天,水面结了厚厚的冰,为给我捞鱼吃,他拿斧头把冰凿了个大洞。他把几米长的木凳横在冰窟窿边,光着脚,叉腿站在木凳上,然后把鱼竿伸进冰窟窿里静静等候。我和其他孩子们站在远处围观,只见二舅两个手指竖在嘴边,发出“嘘——”的声音,不一会儿,见他胳膊猛得抬起来,一条大鱼腾空飞起,在空中画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他笑得满脸褶子,那笑声和着孩子们的叫喊声在冬天的碧空回荡。 遇到天旱,坑里没水,他就挽起裤腿,光着脚,下到淤泥里领我们捉泥鳅。泥鳅光滑,小伙伴们一抓,它就溜进泥里不见了。二舅好像知道泥鳅的行踪,一伸手就把它揪出来。 还有夏夜捉蝉,二舅带领我们在坑边的柳树下放一堆干柴,随着火柴哧啦一声响,火光四起,一张张笑脸在火光中跳动。蝉喜光,扑棱棱飞向火堆,成了我们的美食。 水坑是我童年的摇篮,我的快乐挂树梢,吊在二舅的鱼竿上,撒落在淤泥里。 回忆起二舅留给我的那段美好童年时光,快乐已经不是快乐,而是夹杂的五味杂陈。多少次,我一直重复着那个梦境:朦胧的月光里,二舅蹲在柳树下,出神地望着水坑。他一只手撑着下巴,黑毛衣领遮住脖子,显得异常深沉。任我怎么喊,他也不回头,不吱声。 我无语苍天对人命运的安排,后悔没及时救他。二舅他会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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