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若兰雪 于 2018-2-8 09:53 编辑
我对绳子形状的图案厌恶至极。似乎又与它有着什么牵扯,甩也甩不掉。 讲台桌上那摞绿色条格纸,线条细密、笔直,像捆人的绳子,我从不正眼看它。今日扫见它,它似乎正结成一张网向我袭来。我一反手,把它扣在那儿,但那洇过来的线痕宛若驱不散的鬼魂仍揪住我不放。 我明白不是这些格子网了我。网,早已潜伏在内心深处,但我不知何时被网住的,前不久才意识到它的存在,并痛恨它。 不管做什么,它都阻止我的思想,限制我的行为。我从不主动与人沟通,多半时光用来咀嚼它带来的阴暗。 我常责怪别人冷淡我、无视我,甚至梦里也出现这样的场景。怨恨,填满了胸腔,好像全世界人都欠我似的。痛哭、咆哮、报复,到头来,伤的全是自己。 一名学生拿着作业本走过来,他的字出了格线,我板着脸命令他:“重写!”因为我是老师,他乖乖接受惩罚。 说完,我又后悔了。我不喜欢格子,从不用格纸写字,包括信件。甚至看到学生的米字格本,都替被五花大绑的生字憋屈。既然我不喜欢,为何强迫学生?这不是我想发出的指令,像有一只黑手操控着。 小时候,母亲家教很严。她常对我说,闺女就要有闺女样,不要像某某家闺女那样到处疯跑,像没人管的野丫头。那时候的我很少出门,除了学习,就做家务。因此,我常得到母亲夸奖,邻居也羡慕母亲有个乖女儿。 我喜欢在白纸上挥笔疾书,篇篇玄色墨迹无拘无束,潇洒飘逸。也许,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方式。 我不喜欢约束,为何还要做“乖女儿”?姐姐说,在我还不会走路时,母亲弃我回姥姥家住了半年,我常独自躺在土包里哭。尿了,拉了,也没人及时清理。有时候,哭着哭着就睡着了。想到这,我陷入痛苦的意象中,灵魂又一次走进那段黑暗的时光。一间土坯屋,光线暗淡、空荡。炕上乱糟糟的,深蓝色的土包里躺着儿时的我。她表情痛苦,两条小腿在土包里不停地蹬,许是屎尿浸透了沙土,太凉了吧?毕竟那时已是秋季。她瞪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没人。大哭,还是没人。她双手伸出土包,在空中乱抓,大抵是想协助喉咙发出更大的哭声唤来娘,可娘没出现。屋里、院里、全世界,只有她一人。周围,死一样寂静。她眼神恐惧、无助,死死盯着暗淡的纸窗,期盼着。突然,她两条腿和两条胳膊一起举到空中挥舞,使尽全身力气哭,脸憋得黑紫,娘也没来。可怜她太小,不会用语言表达,可我知道她在喊:“娘,你在哪,我好冷,好怕,你回来吧!”无论她如何哭喊,娘也听不见。她太累了,太失望了,泪痕斑斑地睡着了。看到这,真想去抱抱她,可我穿越不到那个时空,我开始恨母亲。 难道我儿时的境况就是我人生的写照?因为无论是学生时代,还是成人时代,内心深处总是黑暗而孤寂的,就像这间土坯屋。欢笑、温暖与爱也嫌弃我,身体被冰封,灵魂被束缚,缓跳的心极度渴求爱与理解。 我太需要关注了,为寻求关注,我做了很多迎合别人的事,哪怕自己再累,再委屈。为友情,我两肋插刀,掏着心窝对人家好,反被人伤透心。我太需要母爱了,怕再失去,才唯命是从。甚至在婚姻选择上,也忍痛尊从了她。她一个“断”字,像一把利剑直戳我的胸膛,痛啊!虽然我与母亲僵持过,也反抗过她,甚至想抛弃生命,但最终还是屈从了她。明明爱着,却撕碎了他所有的照片与情书。看着漫天飘落的碎纸片,仿佛我再也收不回的灵魂。我感谢那些破碎的灵魂帮我唤他入梦。那日午后,恰是半梦半醒时,床榻的墙壁上出现一个五彩光环,他的笑脸就镶在里面。我腾地坐起来,却什么也没有。 他的嗓音像极了张学友,我每听一遍《祝福》就揪心一次,眼前总浮现那双泪眼与那张痛苦的脸。他看着我绝情的背影发呆、流泪,可否晓得我的心也在滴血。当我知道他因爱的痛,躺在病床上长达一个月时,也没去看他一眼,是什么让我如此冷漠? 想到这,我更加责怪母亲。我那么小,她怎舍得离开?也许,这就是我至今难以开口叫她娘的原由,虽然我心疼她。冥冥中,我对母亲说:“娘!你是我的亲娘吗?若是,为何带给我这么多痛苦与伤害?”幻境里的母亲泪如泉涌,莫非她有难言之隐? 经刨根问底,才晓得母亲小时候也被“抛弃”过。亲姥姥子女多,养不过来,把她赠与不能生养的妯娌,也就是母亲的大娘,我后来的姥姥。后来的姥姥规矩多,对母亲管教特别严。母亲不管做什么,都要征得她同意,不然,就招来一顿狠批。就拿母亲找婆家这事吧,姥姥根本没与她商量,就帮她订了婚。结婚前,母亲与父亲只见过两次。第一次是在村西小路上,她扫见父亲的背影,只记得他顶着一块白羊肚手巾。第二次是父亲正式来姥姥家订亲,母亲没敢仔细看他。没多少日子,她就嫁给了父亲。 母亲命好,嫁的男人能干,长相也不赖,就是脾气不大好。这是小事,姥姥早给她灌输了男尊女卑的思想。后来,母亲还把这根深蒂固的思想传给了我,好在我没她那么傻。恋爱虽然五味杂陈,上天却赐给我一个死心塌地爱我的夫君。他虽然脾气也不好,还有些霸道,但面对我强硬的反抗与似水的柔情,她不得不为爱妥协。 母亲被姥姥的规矩约束着,踏踏实实与父亲过日子。可奶奶瞧不上从巴掌大的村庄嫁过来的母亲,总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父亲与母亲说话常带着火药味。这,她都能忍。后来,奶奶的火越烧越旺,父亲偶有对母亲拳脚侍候。这还不算,奶奶还监视母亲的行踪,母亲回娘家拿点东西,她说是偷。最让母亲不可忍受的是,当母亲生下我时,她骂母亲又生了个丫头片子,并逼她与父亲离婚,还不让带正吃奶的我。 她选择离开,也许是想逃脱那张网。知道这些,我原谅了母亲,我赞同她反抗。虽然她因为我,因父亲屡次认错未能逃脱,但她毕竟为自己征得了尊严。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再没做过冒犯她的事,并把当家做主的权力交给了她。我也像她一样逃脱过,为远离束缚,我放弃了在别人看来千载难逢的被提拔的机会。可网是无形的,找不到它的结,越挣扎,就越痛苦,因为真正的网在心里。时间证明,我的放弃并没让我挣脱那张网,但我透过网的破洞看到了另一片精彩的天空。 母亲控制了我,姥姥控制了母亲,那谁又控制了姥姥?姥姥命更苦,她是童养媳,连名字也没有。姥爷说什么是什么,她没有权利反驳。 我正以同样的方式把这张网抛向女儿,看得出,她不快乐。小学时,她想参加同学的生日聚会,我严厉地阻止了她,她不敢反抗。初中时,我偷看她的日记,对一句稍微敏感的话猜测万千,并因此对她的行踪刨根问底。最过分的是我把她的聊天记录拿给老师看,她伤透了心。高中,他又要和同学聚会,我又强行阻止。没想到,她竟眼泪哗啦地对我大发雷霆:“我连出门的自由也没了?你把家弄得像牢房,我再也不想呆下去了!”说完,甩门而出。 我愣在那,我这是在做什么,难道我真的想让她成为我这样内心孤独而痛苦的人吗?她以后又会成为什么样的母亲?普天下,像我这样的母亲还有多少?想到此,仿佛无数条毒蛇缠绕着我,我惊恐地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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