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腊月天寒地冻的时候，和同事一道出公差，在郑州为着招商会、洽谈会，忙忙碌碌一个多星期，好歹是较为圆满地结束了。公事忙完，同事们都疲而顿之地打道回府了，只有我，总感觉着就这么离开，头脑里、身体上似乎丢掉了什么。
纳闷了小半晌，蓦然之间，我就想到了——嵩山。我一定心神，对！爬山！我要用爬山为即将逝去的2009年画上一个句号。是啊，做为一个地道的河南人，人近中年了还从没有登上过这天下闻名的中岳，真是蹉跎岁月啊！嵩山在省会郑州西南60公里的登封市，也不过百余里的路程。明后两天正好是周六、周日，先别忙着回家嘛，何不趁此登临，一了心底夙愿呢？
和同事们说了说结伴登山的打算，几个人或因寒冬草枯叶落景致欠佳，或为年关将近杂事繁冗无此闲情，或想早点回家尽享天伦之乐，总之都不想在这冬日到山野里去折腾。看来，是无人响应，无人做伴。怎么办？是灭却心头这一把激情之火，跟着众人一块回去准备过年，还是收拾行囊，独上寒山？没有太多的思虑，我于沉潜的心境之中选择了后者，稳步朝长途车站走去。半小时后，车轮已经在向着那一片黛青色的山峦奔驰着了。
下了长途车，我没有向那名满天下得有些炙手可热的少林寺走去，而是来到了嵩山脚下的嵩阳书院门前。一看见书院后那灰蓝色天幕下耸峙的数座奇峰，和那山坡上墨绿墨绿的松柏林子，我就明白，自己“会当凌绝顶”的心劲儿又被陡然间唤醒了！我知道，我又该只为着自个儿去行动一次，去攀登一次了。明天早晨，我要从这里起步，爬，嵩，山！
记得《中国青年》上曾有一篇文章写到，有人问一位登山运动员，究竟为什么这么痴迷于登山运动？那位运动员遥望着都市外沉默的群山，只说了几个字：“因为，山在那里！”山在那里，这算什么回答呢？从字面上看似乎没有任何实质性内容。但我看到后却由衷地欣慰，并击节赞赏！他真是说得太好了，说得太正确了，太无可辩驳了。是啊，因为山在那里，所以我要一步步登上去。这真是最沉稳，最有力的回答。
自小呢自己就特爱登山，找不到原因，没什么理由。这种热情，我想就是所谓的天性吧。对！就是天性。汉语言文字真是博大精深而魅力永存，这么简洁的两个字，却一下子就点住了人们的心理穴位。
站在山脚下，我跟一位卖甘蔗的老先生边闲聊边咨询着登山路径、时间长短、山路状况等。心里有底儿之后，我就就近去找旅馆。订房间时，女老板问我何不要个有空调有浴缸的单间，泡泡澡好好睡一觉。我说不用了，就这15元一夜的最普通房间就完全可以了。是的，我要是个贪图舒服安逸的人，那还冬日独行到这豫剧里所唱的“登封小县”来干吗呢？我到这里，不就是来进一步认知自我吗？过度的喧闹和舒适，会降低思维的冷静度和敏感度的。
后半夜，一阵接一阵的呼啸声扰醒了我。听这阵势，估计不是重载卡车在奔腾，就是野地里起大风了。天不亮我就收拾行装上了路，空旷朦胧的大街上哪有什么卡车，只有两排巨人般的雪松，在大风中沉稳摆动着暗暗的剪影。
迎着天风，顶着拂晓前的暗淡天光，我踏上山前缓坡，走进半疏半密的杂树林子里，走在向前无限延伸着的青石台阶上。间或有一个两个中年人老年人，手拿小收音机，穿着运动衣或羽绒背心，在山路上或悠闲行走或小步跑动，一看就是早起晨练的登封市民。只有我一个外乡人，在这将近年关的腊月二十二，还到这里来登山。我琢磨这也算是“虽千万人止而我独往矣”这一古语所指的境况之一吧。
我想自己是没什么不对的，是应该在年富力强的时候有所行动的。我要做一个神州大地上的行者，甚至要不惜做几回独行者。大风呼呼狂啸，起码在五级左右。峰一回路就转，风也就无所定向。时而我顶风前行，扑面生寒，想起李太白的“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时而狂风又推我后背，助我轻松上行，真有点儿道家飘飘飞升而羽化的味道。
为了今早登山，昨晚睡了个好觉。可现在才走了40分钟，也不知咋的，就是感觉浑身不适，心头乏力。想了想，可能是连日的轻感冒还未好透的缘故吧。
到达山门，是一座翘檐式牌坊，横额正面镌有“寻真”二字，背面则刻有“静思”。山门下小立片刻，注视着这四字真言，直觉古韵悠然。太好了！我来干嘛呢？我暂离弃喧攘的大都市，离开欣欣向荣的省会，在这冷寂的三九寒天，只身孤旅，独上中岳，不就是来“寻真”的吗？不就是想静思两日，叩问叩问自己的内心吗？
且行且远，慢慢就上了山腰。这里有不大一片古建筑，殿堂里供奉着一些佛道神像，是方圆百里善男信女的朝拜、祈愿之所。庙里散养着大小几只花猫，我饶有兴味地看到，平素都市里没些腥味儿绝对不吃东西的猫们，在这儿，两根面条一片煮白菜也能咽下去。看它们的吃相，虽远远够不上津津有味，却也能随分随缘，甘之如常。城里面，就连泔水沟也飘浮着油腥啊，这些猫却没往山下跑，让人啧啧称奇。都说狗不嫌家贫，而在这嵩山清净之地，猫们也练出了一片冰心，吃起素来。
出了庙门再向前行，就到好了一大片弧形峭壁下。呈九十度壁立的岩壁周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层层山岩累叠、沉积的印痕。有细小泉眼从岩体褶皱的裂隙深处涌出泉水，再冷凝为一柱柱几米长水桶般粗的冰挂，既亮人眼目，又让人心头一凛。这诺大一面峭壁，其实就是一部天书啊！它默然透露着亿万年来沧海桑田交替的印迹。我伫立着，无言而立。平时我们所说的漫长的人生，在这里简直就如蜉蝣、蜂蛾一般的短命了。思索至此，不禁为自己往昔的蝇营苟苟、庸庸碌碌而暗自发笑。陶渊明有言：识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真是人世间至理啊！
越登越高，就要过年了，山道迂曲幽寂，上顾下盼均杳无人踪。我想到那古时候的行脚僧，我们俗常称作行者的，他们凭着一衣一钵，一双芒鞋，便坦然踏上长途，游历九州。那是何等洒脱无碍，勘破浮生。如我辈凡夫俗子者，不敢奢求超脱于尘世之外，但能于繁忙之余，做一次寻真之旅，不致于丢掉真实的自己，也就甚慰自心了。
这样独行在啸声不停的山谷狂风中，竟有了一种放浪的痛快。唐代诗僧寒山隐居浙江天台山时，曾写下名作：
杳杳寒山道，落落冷涧滨，
啁啁常有鸟，寂寂更无人。
习习风吹面，纷纷雪积身，
朝朝不见日，岁岁不如春。
那么一种守一，那么一种淡定，真令我辈仰止哪！
又行一程，阴风更显强劲，刮在脸上能明显感到麻感和疼感。同时自己身体好几个地方的不适感，就全显露出来了。首先是心脏，这颗心脏早已不是当年小三十时，上山力登泰山极顶，下水畅游青岛海滨那般强劲壮健地搏起了。现在的自己是脑子四十不惑，而心脏却产生了麻痹反应。只觉得这心里面有些堵，有些添堵，不那么清亮。看来自己的心肺功能，已经不再是30岁以前那么开阔有力，那般吐纳自如。那时候的我，是时常要登临绝顶指点江山而无所顾忌的。
其次多年的慢性肠炎又有些要想发作了，应该是个把小时前，在这隆冬腊月喝了半瓶凉开水的缘故，小腹部隐隐地隐隐地范痛。想那二十多岁时，灌凉水吃冷菜喝冷酒是家常便饭。现在可不能再逞这个能了，肠胃功能较之那年少青葱岁月弱了许多，吃些冷食冷饮就会有明显的不适。这肠胃平时得多注意些，慢慢养护着，急也急不来的。
再次，不适感最明显也最让自己担忧的，就是这两个膝盖骨，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髌骨。髌字即春秋战国时代，被庞涓陷害剔除了髌骨的孙膑的那个膑字的医学写法。一步步的登山途中，就觉得腿骨与膝盖骨之间，好象间隙过大似的，好象上下骨头一直在不正常地摩娑。自己这两块膝盖骨，就象一台使用有年的老式机器一般，磨损程度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一年年提高了。
记得贾平凹先生的文章中有一句话，大意是当你感觉到你身体的某个器官在你身上存在着时，这个器官可以说就已经产生了病变。以前读贾先生文章时，这一句印象深刻，现在就更是感同身受了。就这样边思边行着，倒还抵消了一些疲乏感。我估摸着已经上到了山径全程的将近三分之二了，就坐了下来要松展小憩一下。
一回头吧，就见山道下不远处，显出一个老外， 也和我一样单枪匹马登上来。其人瘦高个白种人，看举止精、气、神颇足。这小老外背着大背包提着登山手扙，头包一块兰花花纱巾，脚穿高腰登山鞋，一看便知是一位很地道的登山爱好者。打个招呼寒喧数语，知其是澳大利亚籍，从洛阳市赶到登封县，昨天已去过少林寺，今日专门来登这一华夏名山。我打着手势，表示愿和他结个伴一起上山，小老外直点着头欣然相应。于是我们就沉下心来，一步一步并肩而上。
只和他同登了百余个台级我就感到，若按着他那三十出头堪称矫健的步伐来攀登的话，已值不惑之年的我，无论是在速度上还是体能上，今天看来是不大可能吃得消的！这不，手一按胸口上就可扪得到急促的心跳。拈量着自己的体力，我深度怀疑今天自己能否登顶。于是我很抱歉地和老外摆摆手，示意让他先行我随后跟来。老外也很洒脱，一微笑一点头就直上而去。唉！不能不承认哪，至少在2010年年初这一段时日，自己的身体是处在亚健康状态。
多年的登山经验使我意识到，以自已现在的体能状态，今天要想成功登顶恐怕是相当得难哪，很可能会半途而废再也迈不动脚步。不过现在还是先上吧，登到哪儿算哪儿。只要为着心中的目标去真诚地努力了付出了，即便没有达到，也是无怨无悔的也是值得的。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句话的真义，即在于此吧。
还是这澳洲男子体格好，他的现在正是我十年前的过去啊。“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史记》里这么一句。好吧！今个儿这小老外就是我的榜样。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今天我就是爬到下午红日西落，也一定要一步一个台阶地爬上这中岳之巅。明代大地理学家徐霞客，曾在书中言及自己的旅行状况：
途穷不忧，行误不悔，暝则寝树石之间，饥则啖草木之实，不避风雨，不惮虎狼。
此虽寥寥数言，却是甚慰我心。霞客先生是真正的独行侠，其洒脱言行，让我辈凡夫俗子景仰啊。
在踉踉跄跄中一步一步忍耐，在蹒蹒跚跚中一步一步坚持……终于，我站在了号称“天下之中”的嵩山主峰——峻极峰之巅。佇立于大青石上，一派河山，历览在目。嵩山诸峰参差罗列，雄踞平原之上。西南面的少林寺，隐约在嵩山支脉少室山下的一大片莽莽树林子了，不愧以少林为寺名。山谷里的嵩岳寺塔，立于红墙碧瓦之间，上千年来，淡定如一。山下的登封市白楼绿路，鳞次栉比，市里面想必是整日充塞着人情、世故、名利、欲望、蚕食和纷争吧。
正是中年时分，阳光朗照着一片片山坡、沟谷，晴川历历，翠柏森森。我觉得这是造物主在用这天光云影昭示着我：2010年，尽心去工作，认真来读书，坦荡地生活。我想我回到家后，决不会大言不惭地去给朋友豪迈地宣称，我浑身是劲儿地登上了嵩山。我不会带着那貌似君临天下的虚假气度。我要说，实际上我是踉踉跄跄地爬上山顶，更准确地说，是一步一步挪到了山顶。因为，真实的自己没有必要去虚伪地掩藏。
来时未带相机，峰顶遇三个当地的高中生，帮他们拍了几张合影，混熟了也让他们给我拍了两张。一张手扶峰顶刻有海拔1440米的石碑，背景是蔚蓝天幕；另一张立于一老松之下，松针深翠喜人。我说笑着和其中一小姑娘用小手指拉勾立下约定，烦请她过几天把两张照片发到我电子信箱里。下山时经一当地人指点捷径，我走了一条坡度较大的毛毛道。脚尖朝下脚后跟抬起来，踩在石头砬子上，犹如穿着高跟鞋。这样走下去，明天后天小腿肚子肯定会一疼一疼地，相当难受。走啊！这也就是痛并快乐着吧。
文友传栋兄前些时写了一篇《壮别2009》，今天我想套用一下。就让我以冬游嵩山，来壮别这2009吧！人活在世上嘛，有时候是真该这么放下一切挂碍，自我放逐一下的。2010年，如有时间和机遇，我想我依然会和朋友相伴，或干脆做孤魂野旅，去北岳恒山看悬空寺，或登南岳衡山烧它一柱大香的。
此行正可谓：
海天无涯风来伴，山地有情泉相迎。
发表于 2014-1-5 21:48:5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