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一样的女人

若兰雪

       之前，我从未把灰不溜秋的艾看在眼里过，因为肩周炎久治不愈，硬着头皮选择了艾灸，就是在灸得过程中我仍对它持有怀疑。我思忖，这柔弱的艾怎能消除我肩上那个形如枣状，坚如石子的筋疙瘩？没想到灸了一段时间后，它慢慢发力了，体内的湿寒通过各种方式排泄出来。肩不疼了，胳膊也能举起来了，最可喜的是那个硬疙瘩慢慢变软，消失了。

       我不禁赞叹起它的神奇与韧性来，想不透小小的它是怎样一点一点与湿寒斗争，最终打通经络的。艾是这样，有的人也是这样，淑芬就是一位像艾一样的女人，我是通过到她家艾灸认识的。我也曾看不起她，怎么也不相信这样一位柔弱又不起眼的女人能治好我的病。可慢慢的，发觉她并不像我想的那样。

       单从她离婚这件事上，就能看出她艾一样的韧劲儿。不然，她也会像其他离婚女人一样萎靡不振。不知这是不是上苍的安排，由于她父亲是一位祖传的中医，艾灸、针灸，医术远近闻名，家门口常有排着长队等候看病的人。她从小就对此事耳读目染，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在她正式向丈夫提出离婚后，婆婆以为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没能力生存，就威胁说要离婚就带着两个儿子走，一分钱也不给。她一咬牙，带着两个儿子到附近城里打拼。先是靠打零工养活两个孩子，后来开了一个艾灸店，虽不景气，也能勉强维持家用。

       其实，她也不想离婚，可婆婆独揽家里的财政大权，丈夫每月工资都要如数上交，每花一分钱她都得向婆婆伸手。每次要钱，婆婆都数落她不会这日子。不但如此，婆婆还挑拨他们的夫妻关系，由于丈夫愚孝，她吃了不少苦头。她说通丈夫搬出去住，婆婆却不给钱买房。她最不能容忍的是婆婆用他们的钱为好吃懒做的小姑子买房。想离婚，却发现已经怀有身孕。她赌气回娘家住，又练就了不少行针、开方的绝活。大儿子宁宁出生后，她与丈夫跌跌撞撞又过了六年，分分合合中生了小儿子涛涛。为了两个儿子，她对婆婆一忍再忍。为给宁宁选择一所好学校，她又一次向婆婆要钱。那次要钱是她刻骨铭心的一次，她刚一张嘴，婆婆就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个败家女人，一个农村孩子，浪费那么多钱干嘛？不解气，又气哼哼地跑到她儿子那告状。她男人不分青红皂白，像被惹怒的豹子一样狠狠地踹了她一脚。她一个裂跌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她男人不但没有扶她起来，反而抄起凳子朝她背上咂。她彻底绝望了，强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擦了擦眼泪抱起九个月大的涛涛回了娘家。

       当然这事是我后来才知道的，每提起，淑芬都满脸忧伤。但有艾的滋养，她变得越来越有韧性。每去她家，她都请我喝艾叶茶，教我用艾灰做面膜，最馋人的是她做的艾叶粥，喝在嘴里余香不断。由于她天天为自己艾灸，身上的艾香味袅袅不断。

       别看她表面上像艾烟一样柔弱，却独自带着两个儿子打拼了十年，经历再大的磨难，也不向生活认输。由于宁宁打小直面她不堪的婚姻，性格变得内向自卑。上小学时就受同学欺负，委屈，又不敢反抗，她似乎从未意识到宁宁这种心理。上初中后，宁宁仍受欺负，同学打他，往他脸上吐唾沫，让他钻裤裆，甚至偷他的东西，还嘲笑他是没有爹的野种。他不敢上学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那天我去淑芬家艾灸，恰巧见到他，他因为妈妈做饭晚了便声嘶力竭地冲妈妈吼叫，不解气，举起桌上的饭碗噼里啪啦朝地上摔。桌椅被他踹得山响，不亚于地震来潮。他哭着责怪妈妈忽视他。淑芬腾开手想去安慰宁宁，宁宁却夺过她装满艾条的箱子狠狠地摔到地上，艾条满地乱滚。淑芬跪在地上边掉泪边捡拾，嘴里不停地嘟囔：这是咱的命根子，咱的命根子啊。宁宁忽然明白了什么，又心疼起妈妈来，他也哭了。

       看到宁宁这样，我很吃惊，也很心痛。淑芬告诉我，宁宁想上学，又不敢去。他怕见人，没有勇气迈出家里的门槛，已经两个月没出门了。淑芬想给孩子换个环境，可当她拿出另一所学校的照片给宁宁看时，宁宁却充满疑虑地问：妈，这个学校外面好，里面好不好，学生和老师好不好。她说她当时心痛得像被刀戳了一样。相比较而言，小儿子涛涛性格开朗，善交朋友，最让他心慰的是涛涛天资聪明，她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了。

       她含辛茹苦培育的果实，偏偏有人想不劳而获。前夫托人捎信说，想和她一起抚养孩子。她觉得这不是真的，因为十年了，前夫对孩子不闻不问，也没给过她一分钱抚养费，为孩子上学，她借了亲人好几万元，至今没还清。她知她离婚后老婆子为他儿子先后娶了两房媳妇，都离了。老婆子不想断后，才让他来索要孙子的。她想，再难，也不能答应。可是如果她不让儿子走，又没钱供他们读书，岂不是耽误了孩子的前程？她越想越伤心，觉得她和两个儿子像风筝一样没着落。前些日子她又听说那老婆子花了十万元买了一个孙子，恨得牙根疼。她怎么也想不透老婆子当年连学费都不舍得为亲孙子出，而今却舍得出巨资抚养别人的孩子。想到这，她一咬牙说：“我非让两个孩子都成才给他们看看。

       都说上苍眷顾苦命人，可我没看到老天对她怀有一点仁慈之心，还不断地给她设坎。经济拮据的她电动车丢了没多久，又被车撞了，没良心的司机仓皇逃逸。由于腰椎严重受损，她躺在医院近两个月。当公安部门通过监控找到逃逸司机时，那人不但没有歉意，还恶狠狠地对她说：当时我就该撞死你，反正我没钱，爱咋地咋地。她掏不起医药费，只好回家在宁宁的帮助下艾灸腰部。上初中的宁宁就是在那时候受欺辱的，淑芬一想到儿子的无助，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

       燃有艾的木箱即使被包得严严实实，艾烟仍能寻找点滴缝隙溢出来。淑芬就是这样，上苍堵死她的门，她却另寻一扇窗。因为艾灸，她结识了很多颇有名气朋友，画家、书法家、作家……好几位书法家都为她留过墨，哪位顾客羡慕，她就送一幅，她无非是想吸引顾客，多赚些钱。

       衣食无忧的我自然体会不到缺钱的滋味，当我看到淑芬为了一点学费做梦都想发财时着实触动了我。有一次我到淑芬家串门，涛涛蹬掉了被子光着身子斜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由于天凉，喉咙里发出一阵激烈的咳嗽。淑芬赶紧点燃一根艾条对着涛涛的胸口熏了一会儿。她深知艾能去除他与儿子的病痛，但她也晓得艾排除不掉她内心的苦楚。因为宁宁要转学，涛涛要上学，他手里的钱只够一个人用。他决定舍弃涛涛，先让宁宁转学，不然，宁宁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上学了。可转念一想，她又舍不得涛涛。她越想越为难，手一抖，几粒艾灰掉在涛涛胸口上，涛涛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她赶紧用嘴吹走了艾灰。涛涛翻了个身，睁开朦胧的双眼叫了她一声妈妈。她一怔，决定想办法让两个儿子都上学。她瞧着涛涛可爱的小脸儿，后悔下午因为几元钱打了他。想想涛涛也挺无辜的，他和小朋友一起去买东西，人家带了十元钱，涛涛也要十元，可她只给了两元。涛涛嫌少，央求着向她要，她一急，伸手打了他两巴掌。其实，听到孩子委屈的哭声，她比谁都疼。

       她夜里做梦都想钱，她说她昨天夜里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乘着云彩飞到了天上。天瓦蓝瓦蓝的，像缎子。她飞啊飞啊，无意间一低头，看见宁宁正拉涛涛的手冲着她喊：妈——我们考上大学了——咱家也有楼房了——你看！那栋楼全是咱的——她高兴地围着楼房转了好几圈，之后张开双臂冲着蓝缎子喊：我有家了——我有家了——她把额头贴在窗玻璃上，似乎瞧见楼房里堆满了钱，又兴冲冲地俯下身对着地上的人群喊：我有钱了——我有钱了——

       梦醒之后，她并没有失望。她想起了家父的祖传秘方，父亲当年可是靠它发的家。她用纯中药熬制了补肾丸、补气养血膏，没多久生意就火了起来。

       我定定地注视着她，似乎觉得，她就是艾做的女人，艾的后劲远比我想的足。

王克楠

这篇散文写透了一个人的命运，写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