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距一座楼房有多远（随笔）

羽蝶

我已经是第N次站在这儿与天空对视了，以一副止鼻血的姿态。
其实，我并非鼻血奔流，也非闲来欣赏空中划过的鸟痕，我的关注点在眼前的这座耸起的楼盘上。
一层、两层、三层，叠加的高度，有些眩晕。我必须拿出足够的耐心才能找到1203 这个数字所对应的“鸟笼”。
它好高好高，有31层，而且距我好远好远。明明，我就站在这座名为“假日花都”的高层建筑的脚下，
远离我的何止是空间维度，还有那流淌不尽的时间维度。
时间，对于金融家来说就是金钱；对于医生来说就是生命；对于教育学家来说就是未来。于我来说，六年的时间，在无数个仰望的日子里，是日甚一日的煎熬。
六年前，我们揣着多年来工薪阶层除去吃喝拉撒，人情事故之外积蓄的一点钱，计划着置办一处房产。当我把目光从严谨规矩的工作氛围中挪移，扫向当时的楼市时，这才发现，它俨然一个醉酒的男人，正向人炫耀着当年的风采，说到亢奋处，语调还会骤然提高八度。
我站在“假日花都”售楼处门口那条长长的红毯上，亲眼目睹人们像抢白菜一样扎堆儿在鼎沸与喧嚣的售楼中心，小喇叭、广告纸、大数据、置业顾问……巨大的漩涡里裹挟一股暴乱的戾气。每个人脸上都充满焦灼和渴望，好像一不小心，自己心仪的楼房就会被人抢去。面对一浪高过一浪的人潮，开发商掩口窃喜。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吊起众人的胃口。其实，小城的多数楼盘都是这样，尚在打地桩阶段甚至还只是设计方案上的一幅图，就被认购，有的还会被要求摇号，确给人以欣欣向荣之感。但狡诈如房地产商，摇号结果并不尽人意，不是愿望成空，就是楼层极差。于是，谩骂声、叹息声、议论声此起彼伏，人群再次成了一片燥热风中的海。旁边，早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开发商就是要聚拢人气，捂房惜售，故意造成一副虚假繁荣的景象。
我挤进人潮中。那块草莓蛋糕一样诱人的沙盘楼景上，布满了各种各样复杂的目光，以至于我的视线无处插足。窃窃地私语，不动声色地盘算，那气氛，酷似开刀问斩前的刑场。一对年轻夫妇悄然离去，我的视线从飘忽的空中紧急撤离，一头扎了进去。我和老公一番甄别，比较，指点，甚至是痛苦地取舍，终于选定了其中的一个“火柴盒”。麻利地缴纳首付款，悲壮地在各种协议书上签字画押，结束了跑马灯似的寻找。
想想，甚喜。“假日花都”，肯定是开门可赏花，开窗能嗅香。我欣欣然盼着新房竣工，像等待一场早已约好的初会。
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是，这会成为一场噩梦的开始。
其实，小城中早就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腐烂”气息。融资潮席卷大地，在百姓投资无门的情况下，手中闲置的一笔或多或少的钱，在高出银行存款利率几倍的诱惑下，被吸纳到各种公司或工厂，甚至是中介之类的“皮包”。人们在色彩斑斓的虚像下看到的是“哗哗”响的票子，却忽视了这其中潜藏的危险。
那是一个多事之秋。小城融资风潮爆发，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顷刻之间，无数个家庭融进企业、合作社等各种名目繁多的私人性质的机构的钱，成了票据上的一个冷冰冰的数字。他们的家庭重新回到赤贫状态，由此造成的夫妻反目和兄弟成仇这样的家庭悲剧层出不穷。融资企业同样面临着崩溃状态。前期大量的利息付出，已使他们大伤元气。如今，疯狂的融资户像倾巢出动的蜜蜂一样，围堵在曾给自己带来发财梦的企业门口，讨要血汗钱。挂横幅，举牌子，堵交通。一时间，小城处于一种极度恐慌状态。
我成为这场风暴的间接受害者。
涉及融资，一房多卖及诸多不法事宜，老板张某被收押。小城的这种糟糕的大环境，不得不让人们背离规则。如果继续羁留张某，融资户拿不到本属于自己的钱，撂在半空的楼房也无法继续“长高”。这时候，辖区内的基层政府以调停者的角色上场。楼盘所在的办事处迅速成立了工作组，由专人负责这个项目的所有事宜，调解矛盾，制定方案，出谋划策，以帮他们尽快走出困境。随之，张某以戴罪之身操持后续工作。
盖了半拉子的楼房，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灰头土脸、孤零零地站在那儿。
迟迟看不见新家的回迁户，每月还着商业贷款的购房户，融进大量资金的融资户，每日如海浪一般，一拨儿一拨儿涌进售楼处，涌进办事处，讨要欠款，催促开工，各种声音纷乱杂沓，与当年火爆的售卖场面异曲同工。
早就不曾拿到一分钱施工款的建筑商无奈撤出，工地一片死寂。
开发商张某腹背受敌，局势荒凉至极。
在某一个时刻，一个电话再次把我逼上绝境：“公积金贷款泡汤了！”那么一大笔款必须以现金的形式给付？我一时蒙圈儿。工薪阶层，能有自己的小窝已属不易，况且，工资涨得远没有房价涨得快。想想当初，就是因为看中这个楼盘可以贷款，正好自己也享用一下国家给公务人员的“红利”。而今，预想归零，合同约定的交房时间也早已过去。此时的购房合同与一页废纸无异。
责问、交涉、谈判，我和开发商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忽一日，售楼处热闹起来。房地产公司以自救名义要求人们缴纳一定数额的后续款，且这笔款在政府、购房户和开发商三方代表监督下，存入指定账户，以保证专款专用。开发商的可信度有多大，我还是持怀疑态度。询问的、观望的、打探的，人们各怀心事，聚集在一起。房产公司一次次的失信已再难让我相信。且不说合同上白纸黑字约定的公积金贷款化为泡影，就连打了马虎眼的“地暖”也被置换成了早已过时的暖气片。我拒绝再次陷入泥潭，因为我不知道泥潭的边缘在哪里。
等待与观望的间隙，工地上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声音，不过，施工的已非先前人马。事情如预料的一般，先前的建筑商闻风而至，阻挠着再行建筑。一个要建，一个要拆，工地上的空气一触即发。“遇山开路，遇水架桥，”给付建筑款，平息风波，政府总有这样的能力。
有了动静的工地，不温亦不火。不过，有了人气儿的现场总算让我好像距离楼房梦又近了一步。
每天总有望眼欲穿的老者，仰视着缓缓升高的楼层发呆，那是他们一辈子的梦想啊！我则一次次死命盯着合同上购房户一栏处自己的名字，那不只是梦想，更是尊严。
其实，尊严，早已在这场较量中，被开发商踏在脚下，碾得粉碎。
时间行进到2017年。某日，一条短信飞至。我被要求五日内缴清剩余房款，即可领取钥匙，即使楼房并没有取得相关部门颁发的《竣工证书》。超过规定期限，要么按高于合同上每平一千多元的“审计价格”缴纳，要么退房。对于缺少斗争经验，且急切想要拿到钥匙的我来说，确实有着极大的诱惑力。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和精神压力。其时，未曾过多考虑这个所谓“通知”的合理性，新房明晃晃的钥匙，太耀眼，掩盖了一切。东拼西凑，东挪西借，仍是未能在五天之内凑够房款。我与所谓的“机会”擦肩而过。想想此时，事情无商量余地，自己无发声权利，只有听命和领受，太过憋屈。
不管结局如何，还是要再努一把力。
多日后，来到熟悉程度不亚于自家的售楼处。在公司主管黄某面前，我陈述筹钱之艰难，流露出无助之神情，黄某安然就坐，用中指关节“哒哒”地敲打着桌面，一字一顿：“现在，你就是把钱给我们ban(方言，扔，放)到这儿，我们也不收了。”那架势，像是要把嘴里的每一个字都咬碎。一时间，让我产生了错觉，我何时成了杨白劳！
多条腿走路！在和开发商艰难周旋的过程中，我总结出了这条经验。旋即，找到政府工作组成员李某，请求宽限时间，一句“等等”让我望穿秋水，茫然的心情也稍稍放松了些。但，等到什么时候，是什么结果，我完全无法预知。坐卧不宁之际，单枪匹马找开发商理论。宽大的办公桌后，老板张某微眯着眼睛，目光飘忽不定，想像在揣摩着什么，正对面的沙发上，是祥林嫂似的嗲嗲不休的我。这布局，本就给人一种不对等之感。我试图以弱者的身份，唤起腰粗膀圆的张老板的同情和怜悯。我无数次重复着一句话，“请张总允我按合同交款”。可惜，这样的场景重复多次，依然没有换取老板张某哪怕是一星半点的退让。我最终无果而返。
至此，我们的谈判又一次陷入僵局。我的楼房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我不得不抛出了“多条腿”中的最后一条。一纸“情况反映”字字血，声声泪，飞落在市督查办的案头。“有件必办”，这件事又一次被发至基层街道办事处。
第二次调停。开发商带来的所谓解决“方案”，依然呈“一边倒”。当年，清政府签订的《南京条约》和《天津条约》，亦如此吧？他们要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必然会最大限度地损害对方利益。不过，我们是新时代的中国公民，不是软弱无能的清政府。
在官方主持下的两次调解，再次不欢而散。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路漫漫，我依然跋涉在争取权益的路途上。我不知道，我与那座楼房的距离还有多远。

东方一君

在这次融资大风暴大塌方中，多少人陷入泥潭拔不出来。遥遥无期的楼房，变成了空中楼阁，变成了美轮美奂的海市蜃楼，成为泡沫。怎不叫人心碎！文章有理有据，论据翔实，读来让人心痛有无可奈何。拜读，问好红霞！

羽蝶

东方一君 发表于 2019-1-6 17:56
在这次融资大风暴大塌方中，多少人陷入泥潭拔不出来。遥遥无期的楼房，变成了空中楼阁，变成了美轮美奂的海 ...

谢谢常兄！多指教！在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我们全家经受着苦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