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吃年猪饭

江南

      时光越走越远，生命的源头却越走越近。空濛的月亮在远处升起，寥落一切天空。我总想起冬日的暖阳，半透明的球体淌过原野，总有一种跌落的感觉，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斑驳的影子洒落一地，一种走过荒滩之后的落寞刻刻撩拔我的内心。
     宰年猪是乡村年关时节一道明亮的风景，宰年猪就是杀年猪，宰年猪是我们乡村的土语。我的记忆之中，这个时间大概从农历的冬至之后开始，一直延续到春节的前几日，这样一种习俗这些年来一直在民间蔓延，所到之处，融化一切冰凌，一切寒意。岁月在漫漫的流淌中找到归途，枯燥的日子透出红润。这些日子，在乡间的小路上走过，随处可见三五的群人围追一头肥猪，有的提前脚，有的提后腿，虽然没有皇家围猎的壮观，但却是乡村农家的喜悦，甚是热闹非凡的庆典。这些日子，寨子里会时时传来阵阵猪的嚎啕，声音此起彼伏，像乡村走近年关的交响，混乱而又亲切，染满绿意又寥落苍茫，那些从乡村走出的人梦，在远处的高楼瞭望，像瞭望一道夕阳缓缓从山头坠落，有一种暖意透骨，亲切而又遥远，也像一幅褪色的年画，年年穿过季节的河流。
     宰年猪过年有着强烈的仪式感。在我们的乡村，人们信奉神灵，认为万事万物都有自身的灵性，我们的一切都在神的视野之中泅渡，我们所享用的食物、流水和石头，都是神灵的赐予，神的信物。故而，每一年的年终无论怎样辛苦，都要杀一头年猪献给神灵，献给过去，以祈求神灵的庇护。当然，这是一年全部努力和奋斗的硕果象征，故而农历的腊月，猪的嚎叫也就像一阵密集鼓点敲击每一个的心灵。
     农家的每一处堂屋，上堂都供奉菩萨，供奉祖宗灵位，是一家人的禁地，神秘的居所所以。讲究的人家，这一日要点上香蜡，好像一场盛大的典礼，杀墩摆放在堂屋的中央，请来帮忙杀猪的壮年男人们，将肥猪按倒在案桌之上，猪头面向菩萨的位置，主人点上三注灵香，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祈求神灵，似乎在庆祝收成，也似乎在超度亡灵，庄重而又落寞。我从幼年，常常经历这种场面，那时父亲口中念些什么，我每一次都认真地听，总听不清楚，弄不明白，散淡得像一朵远山的云翳，缥缈地飘落在一棵树的树梢。这一年，我的同事请我到他家吃杀猪饭，我到达的时候，这个程序已经完毕，猪肉已经上桌，我没看到这个场景，它与当年的所见有哪些异样，哪些相同，不得而知，我有些遗憾。便问起他们杀年猪的时候有些什么仪式，他才告诉我那几句咒语是：此猪生来此猪生，南方门下去超生，脱了畜生转人生，毛主席家大将军。婉转地表达了对人生的肯定和善良，我的父亲那时说的是不是这几句话，我不知道。
      宰年猪是乡村旧时殷实人家的标准图象，是富裕的所在。那些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陷落于物资的陷阱之中，宰上一头年猪过年，是富豪的人家了，若宰上二头或三头年猪，那就是大富大贵，也算是乡村的贵族了。我现在所工作的这个村子，就有些人时常炫耀那一年他家杀了几头年猪，满脸的肌肉都在微笑，因为要杀三头或四头年猪而自鸣。幼年我所居住的那个村子，在我的记忆中，从未有杀上三头以上的，实在有些惭愧。杀了年猪，猪肉都要腌制烘烤成腊肉，一年四季皆可享用。若果你走到哪一家，看见屋子的角落挂满腊肉，从屋角的边沿一字排开，延伸而去，我们习惯称之为“老干巴”或“掉颈鬼”，金黄透亮，油光可见，委实事一道亮丽景观了。也一定是富足人家了，若果有客人到达的时候，也就会受到客人的赞赏，有些会说的客人就会想方设法，旁敲侧击，说动主人家弄下一块腊肉来煮了。当然乡下人朴质、善良、勤俭、好客，你不说也要弄下来煮的，会好好待客。当然，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不鼓励人们大量食用腌制食品的，因为那可能含有致癌的成分。但在我们哪儿却是一道佳肴，在流逝的时光中，若果一年四季都有腊肉吃，是一种幸福。若有贵客贵人到访的时候，有一碗腊肉，再加上二两烧酒，款待客人，就会感到一种无名的骄傲，这样一种心理和习俗到现在依然没有改变，乡村永远是乡村，外面的世界似乎要远一些。
      吃杀猪饭首先要请人宰年猪，因为那年猪，一头三四百斤，肥大壮实，不像现在市场上出售的生猪，每头才二百来斤，那三四百斤的肥猪需要宰杀，没有三下两下是摆不平的，故而需要三五个壮汉，抬的抬脚，提的提尾，往往需几经周折，才能坐实这一季的辉煌。最近，我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那样宰年猪，与这种情形相比，要省事得多，他们自制一种工具，相当于一架两轮车，在面板上用铁质制品做了一个扣，杀猪的时候，将猪的双眼蒙上，把车推到猪的身旁，然后再把车板沿伸到猪肚之下，几名壮汉瞬间将猪按倒在车板上，再把扣子扣上，肥猪也就动弹不得，再红刀子进，白刀子处，肥猪在嚎啕之中稀里糊涂地一命鸣呜，这样似乎要省力得多，但却缺少了一种仪式感和庄严感，更缺少了一种追逐的乐趣。其实宰年猪快意在于捉猪的过程，当中或许有人被绊倒了，或许又有人染了一身的稀泥，却最让人欢喜，也最令人惬意，似乎更像是乡下人的一种游戏，不过这种游戏却冷艳而又寂寞，充满恐惧。
     接下来的事儿是吃肉，这一日主菜当然是猪肉，猪的瘦肉、肥肉，猪肝和血旺，各类的品种，一应俱全，用大的盆子盛上，热气腾腾的上桌，寨邻们就大块大块地开始吃。在物质困难的年代，有的人半年吃不到一块猪肉，闻不到一点油腥，这一餐更是人间盛宴了。我小的时候，虽然我家不是长年吃不到猪肉的人家，却也是常常吃不到猪肉的人家。我家的那头年猪，这一日请客了，余下的腌制成腊肉，悬挂在房屋的某一个角落，就像被遗忘一样，总是要待到贵客光临的时候才能取下一块，炒上一盘，主要是供客人享用，我也只是在客人们谦虚推让之余才能小小的偿上一块，平常是少而又少。故而，每当宰年猪的时节，我同寨子里的每一位小伙伴一样，听到猪的叫声就是听到喜讯，也就知道那一家要宰年猪了，也就早早的跑去，忙这忙哪，小心的侍候主人，等待一块肥肉入口。好在乡村的人宽容大度，磊落开怀，不像城市里的市民小肚鸡肠，斤斤计较，见不得小孩子窜堂。在乡下人的眼里，来的都是客，有一句俗语叫“客来不要翘嘴，多加一瓢水”，也就腼腆地表达这一想法。来人了，不管大人小孩，是富是贵，是穷是达，都有大块的肉吃，大碗的酒喝。当然也有吝啬的家庭，宰年猪的时候只取一小块下锅，却总是要被人们取笑，被人们挪移，比如若没有血旺的时候，就说他们家杀的是跑猪，言下之意是没有血旺的意思了。不过，笑笑也就笑笑，今年过了，来年总是要来的，到了别人家再杀猪的时候总是要去的，风云在一笑之后朗朗气清。
     年猪饭最大的快乐是划拳，大锅的猪肉上桌，热气腾腾的，给人以豪迈之感，总少不了酒，最少不了的是划拳，也就是有些地方所说的猜拳了。划拳是两人对猜，双方同时喊出从零到十的任何一个数字，同时伸出一定的手指，两者相加与喊出的数字相同者胜，若如两者相加与喊出的数字不同，则继续进行，一直到相同为止。猪肉还未上桌，一群男人脸红脖子粗就开始喊了起来，似乎这一天的主题不是吃肉，而是划拳，划拳是这一餐的主角。艳阳高照的天空，一群野马奔过丛林，前面是无限宽广的草地，男人们在原野上纵情奔跑。划拳划到深刻之处，有人气馁，有人大笑，有人奄奄一息。我也就在那时学会了划拳。那时我不会喝酒，也就喝水。再后来，我也慢慢的学会了喝酒，不再喝水，以至现在成了一个酒鬼，千年不醒的酒鬼，沉醉于远去的岁月和时光，沉醉于不解的乡愁。为此，我倍感羞愧，至今耿耿于怀。
      划拳是一件带有艺术性的活，不仅能反映出双方智力和勇气，还能窥视处对方的鬼诈和阴险。善于划拳的人总会把拳划的回肠荡气，满口生辉，从零到十的每一数字都补满后坠，都有彩头。比如那些年轻的人们，喜欢在“零”的后面加上一个“妹妹”，也就构成了“林妹妹”，当然是想沾“红楼梦”的光了。延伸开来，按照乡村的习俗，晚辈是不可以与长辈划拳的，但若果长辈开明豁达，要求晚辈与他划，也是可以的，那些精明的晚辈就会划出“一心敬”的拳语，一旦中了，晚辈就会双手捧上，孝敬长辈，并且还要加上一点酒，以表达敬意，说是表达敬意，实则是与长辈赌酒了，长辈也只好开口“笑纳”，却苦不堪言，牙掉了只好自己咽进肚子里。若有遇见当官的，喊出了“高高升”，祝寿的喊出了.“九九长春寿”，都会被加上酒，斗酒也就在不知不觉中绵延开来。怎样喊，怎样加酒，全凭个人的才智了，听起来让人悦耳就好，当然这些都是祝愿的话。于是有某人若刻意的要给某人加酒，就会冒着被对方击中的危险，刻意的追逐某一个数字，如若中了，满堂都会哈哈大笑，满堂喝彩。这时，时间也就在热络中燃烧，在热络中冶炼，长出满树的花朵，漫山遍野。划拳是乡村宴席的灵魂，充满了摇滚的味道，到了尽兴的时候，旷达而又粗放，没有了喊拳，所有宴席也就枯燥无味。
      杀猪肉是乡村的一道美味。用刚宰杀完毕的新鲜猪肉，当热气还未散落的时候，趁热割下一块，不用水洗，原滋原味的下锅，最好的做法是用一锅清水，加点姜葱和蒜苗之类的佐料，当汤水滚沸的时候，将猪肉放进锅里，有些像北方的涮羊肉，再蘸上一点醋水和辣椒，脆嫩清新，入口即化，是不可多得美味。当然也还有另一种做法，就是带皮的猪肉，用旺火将猪皮烧焦，洗尽污垢，在滚水里煮到五分熟的时候，分切开来，用自制的糟辣椒热油旺火炒熟，油而不腻，朴素而又清新，入口透心，也是年前的上等佳肴了。我所居住的县城，有一家餐馆，也就采用这种做法，生意火爆，食客如潮，每到周末，店前摆满了大官小爷的车辆，大有踏破铁鞋无觅处之叹，让人常常留年。
     在城市，每到年关，富裕的人家总要请年客，在乡村，富裕的人家就是请吃杀猪饭，相互邀请了，吃一块肉，吞一碗酒，也就意味着年关的来临，也就是时间的灿烂。他虽然是乡村交往的一个平台，却从来没有太多的功利，太多势利，更不同于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电影里的交际圈，挤满魍魉和虚伪。吃杀猪饭在寂寞而缓慢的乡村，是一块淌过心灵的绿地。这一日，乡村是最热闹的乡村，宰年猪了，一个寨子，二十或三十户人家，男女老少全请了，一天不行两天，两天不行三天，就是要吃一块新鲜猪肉，山风吹过长长的宴席，一年的瘟晕也就随流风远去，一棵野草也在冬雪的滋润下开始发芽，来年满地新绿，我们在太阳生长。
     吃年猪饭就像一股清泉，缓缓流过人生的长河，我们一年一年地往前，一年一年地回顾，细腻而又粗放，寂寞而又热烈。这一年，举县上下都在脱贫攻坚，县的各个部门抽了很多的人员到乡下去驻村，吃在村，住在村，我也被派到一个村庄去驻留。在村的时间驻留久了，也就与乡村人们活络起来。这几日，有几位同事邀请我去吃杀猪饭，彼时此刻的阳光从山口照射过来，温暖而又明亮，仿佛回到时间的远处，旧时的时光在远处的坡头勿明勿暗，摇曳而过山峦，在心灵的净地洒落一地。
     年年依旧，岁岁如此，我们都在通往幸福家园的路上，北方的草地，羊群散落一地。

东方一君

,用朴实无华的语言，给我们呈现了一顿年猪大餐。欣赏，问好江南老师！

幽谷幽兰

江南老师的这篇散文很有民俗特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