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碎的樱花
作者/编辑:幽谷幽兰
1 剑江是一条江,不是河,水路无法连接南京的秦淮河。剑江两岸樱花遍布,这里是我生活过了几十年的地方。 每年过了二月初二,樱花灿然开放,红色的,粉红色的,雪白的,还有一些低矮的紫色的和黄色的花,婀娜多姿,堆云叠雪,灿若云霞。大部分的樱花是红色的、粉红色的,也有星星点点的黄花和紫花点缀其中,显得不疏不密,恰到好处。有风的时候,樱花跳起十分含蓄典雅的舞蹈,想起来,大约是汉庭乐府的那种清丽舞姿吧。 剑江边只有关山樱、云南早樱两三个品种,没有武汉樱花园的品种多,更没有珍稀的樱花极品——八重垂枝樱,尽管品种少,可质地是相同的。个人以为樱花之美不在盛开,而在凋零。盛开的樱花是美的,一朵两朵是点缀之美,千朵万朵是氤氲之美,如几千株樱花一起烂漫的盛开,那种动人魂魄的美,那是要淹没人的,会让人迷离,那个美会使人迷路的。 日本人也喜欢樱花。每年初春时节,弘前樱花园也是花枝嘤嘤,游人如织。日本人是一群纠结的人们,他们赋予了樱花哀婉、悲伤的情绪,可他们那里知道樱花还有“节义”的内涵呢?今天我独立剑江河岸,欣赏着迷人的樱花攒动,这时几个女子却跳入了我的脑际,她们依次是:柳如是、李香君、卞玉京、顾横波、董小宛、寇白门、马湘兰等,这是明末清初,一直盘桓在南京城秦淮河边的那些奇女子群体,一个个如凌空仙子,随风翩然,说来就来了,我心里不由荡漾了一下! 世人多在门缝里看人,自古以出身或贫富论贵贱,青楼出来的人物自然是不堪入目的,也会被人们所诟病。其实,天下那个女人愿意这样啊?她们大多是被生活所压迫的。可即使到了龌龊之所,她们亦能保持高洁的才情。人在青楼,心性却是很高的,让人叹止!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妓女,她们精通琴棋书画,一生都在苦等着惊世骇俗的爱情。 一朵鲜花,是需要人欣赏的,没有人欣赏,是自在之美,却是孤独的;有人欣赏,是互动之美,也是激情的流淌。柳如是、李香君也是一样,欣赏她们的是异性——男人,是发自心底的向往。欣赏譬如朝露,这朵花一旦受到爱的滋润,那花就会不顾一切地怒放,把生命力最热的那部分绽放出来。 我吟诵一首词: 江城梅花引@ 柳如是
章台昨夜雨霏霏。 浪声催,鼓声催。 梦醒时分,还盼子龙归。 信里桃源花谢了,柳如是,寄笺谁,错字堆。
字堆,字堆,却忍悲。 暗袖随,明月亏。 想也想也,想不到,线断帘垂。 玉碎诗残,蛾赴火中飞。 独步楼西人买醉,风伴我,你难陪,莫再追。
吟完这首词,我内心里就悄悄称呼她是“柳姐姐”了! 柳姐姐等待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叫——钱谦益,28岁就考成了探花郎,诗词享誉一方,这一年她的郎君57岁了。年龄不是问题,两人情投意合,在热闹悠扬的萧鼓声中,结成了夫妻。 柳姐姐幼年卖与盛泽归家院名妓徐佛家为养女,受徐佛教养。14岁时,被吴江故相周道登买下作为周府妇人侍婢,周道登看上了这个漂亮的女孩,强索为妾,未及一年,被逐出周府,卖于娼家。她十五岁沦落风尘,阅人可谓丰富。16岁时她曾委身于松江举人陈子龙,因性情不合而让她心伤欲碎,后来读到她遇见了钱谦益,我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好歹有个归宿啊! 2 大自然中的樱花树,喜欢水的滋润,否则拒绝开花。那樱花树也是有灵魂的,是女子之树,像极了柳如是、李香君这些女人。樱花对空气的湿度、温度、水分是有近似苛责的要求,只有到了合适的时候,才选择开花,不然,宁可死!樱桃是为了结果而开花的,樱花就是樱花,她只需要爱情而和自由,绝不考虑子嗣问题,爱情是一种天性,没有它,人生就没有盐分,而子嗣是爱情的副产品。 爱情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你看看樱花的生命热力,你就懂得爱情了。爱情就像樱花一般灿烂迷人,不可亵渎。爱情不是生命的归宿,而是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柳姐姐和钱谦益的爱情结合,本是才子佳人的耦合,看似圆满了,却偏偏遇到了家破国亡的乱世,李自成的军队进了北京城,满清的军队在山海关外虎视眈眈,南明皇朝能坚持多久呢?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秦淮河边这些樱花一般美丽的女子们,却不愿做只供娱乐的商女,在国破之际,反倒有了不让须眉的担当。 满洲女真入主中原的时候,我想,那天应该是雷雨吧!冰雹也来了,在江南阳光三月,整夜整夜地炸雷和凄厉,那个时候的樱花们纷纷破碎,从最上面的一层到下面的,像是人的眼眶里支撑不住的泪珠儿,纷纷离开母枝,落在地面,被风吹走,被雨水冲走。江里的水还是明丽的,但是因为樱花的自焚,整条江红了,红得惨烈,像一团火焰在燃烧! ——江南的春天总是这样不可思议!无独有偶,南宋皇朝被蒙古人逼迫上了崖山,没有路可逃了,只有投海,悲愤难当的陆文夫背上的小皇帝,悲壮地跳下去了,十万宋朝的军民,宁做宋朝鬼,不当亡国奴,也先后向海里倾泄,于是十万朵樱花在海面上飘荡,艳丽点点! 推翻蒙古政权,建立大明王朝的朱元璋,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后代也会被另一个游牧民族驱赶到中国的大西南流浪,其中的一支一定从我眼前的剑江路过,也如红艳的樱花。 留着大辫子的清兵来了,大敌当前,钱谦益做了南明的礼部尚书,组织抵抗,可南明皇朝已如强弩之末。清军当兵临城下时,柳姐姐等到了花凋这一天,梦靥成真的这一天,她携丈夫来到一面湖前,说:“亲爱,跳吧,跳进去,我们会永生的!”钱谦益犹豫了,用手试一下水温,哆嗦道:“太凉了,太凉了。”柳姐姐的心凉了半截,只有她只身跳入湖中,“噗咚”一声。这丫头真跳了下去!钱谦益大惊,唤来了人把姐姐抢救活了,但姐姐的心,死了! 从此,柳姐姐不曾品尝生的愉快,她良言相劝夫君归隐山林,不为清庭服务,并暗中支持那些反清复明的义士们起来抗争!可她夫君的骨头是土做的,遇到了洪水就化成泥了,钱谦益官瘾犯了,最后做了满清的官。柳姐姐闻言,她系了白花花缕帛,结梁自尽了! 这次,柳如是的肉身如愿的凋落了,混入泥土,余香不绝! 3 樱花,花瓣不大,却浓艳,是不折不扣的野花。野,即是自由,无遮无拦。花开的时候,不会预报,顿然开花;花凋落的时候,也是一夜消遁,干脆利落。这是怎样的品性啊? 我眼前的樱花是是破碎之美。破碎得最彻底!像柳如是,这样才艺出众的美人,总是那样深情的为明朝担忧着: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裏。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他少识相思路。 然担忧与事无补,儒家的文人是脆弱的,殁了刚性。名利太有吸引力了,又有谁能甘守寂寞呢?这些才子们一个个往北走,抵达北京,加入了满清政府。只剩半个男人的钱谦益,感觉机会到了,一心想着宰相高位,可只是得了个礼部侍郎的闲职,整天抑郁寡欢。 尽管这些文人趋之若骛,投入怀抱,但统治者并不领情。过了一些日子,钱的门生黄毓琪因写讽刺诗,受清廷责罚。钱谦益也受牵连进了大牢。在紧要关头,还是柳姐姐变卖家产,上下打点,冒死上书总督府,要求代夫受刑,最后,经历了四十天牢狱之苦,钱谦益度过了劫难。他知道,这是妻子身上的骨气挽救了他! 柳姐姐的青楼姐妹卞玉京,曾与江南才子吴梅村相知相爱。听闻吴梅村入了清家的衙门,她立马遁入佛门,一身黄衣,从此清灯相伴,了断尘缘。吴雪村再去寻她,她拒不相见。曾经的枕边的缠绵已经是昨日之梦了,梦醒了,枕边荔枝已变霉了,弃之就可以了。 不甘心的吴梅村继续作诗怀念“落拓江湖常载酒,十年重见云英。依然绰约掌中轻。灯前才一笑,偷解砑罗裙。薄幸萧郎憔悴甚,此生终负卿卿。姑苏城外月黄昏。绿窗人去住,红粉泪纵横。”词是好词,味道有些酸,只是写词的人已经变了。民国才女张爱玲,她明明知道胡兰成是汉奸,却还是爱得不管不顾,见到胡兰成就像一粒沙子低到了尘埃里,真的无法和生活在秦淮河上的明末清初的青楼女子相比拟。 樱花是爱清洁的江水的,如果我是男子,宁愿成为成为躺在樱花树的江河,仰望她们的绚丽,接收她们的凋零。一个民族危亡的时候,需要男人们挺直腰杆!可在明末清初,那些才华满腹的男人们纷纷向新政权弯腰献媚,而像大树一般挺立在暴风里的,却是秦淮河美人们的芊芊细腰! 为了气节,她们宁愿选择破碎,破碎的樱花,不是花碎,而是泥土的品质变了。崇祯17年秋,清廷旨意降臣抵北京守授职,清兵士押送降臣北行,这些人大部分带了家眷,独有柳姐姐断然不去,并且冒着杀身之祸,身穿大红衣衫为归降的钱谦益送行,“朱”意味着朱明王朝的姓氏——朱:朱就是红色,在场降臣目瞪口呆,惭愧于色。柳姐姐的一个姐妹陈圆圆死后,柳曾写过一首吊唁诗《访商山寺吊陈圆圆》,“易帜翻流寇,冲冠委贰臣。圆光归寂照,名节俱沉沦”,此情此义,这是不言而喻的! 柳姐姐还是有知音的,她的知音不是她的那个半个男人的丈夫,而是几百年后,民国时期的文化名人陈寅恪先生,那时他的晚年眼睛失明,仍然以口授的方式写出了《柳如是别传》,足见姐姐身上是有“独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特质的,此为赞! 为了自己的精神特质,柳如是姐姐玉碎了。李香君姐姐消失了,她出门时经常带一把绢扇,上面画着一束桃花,只是为了等待心上人侯方域而一口拒绝豪绅的求婚,为表心态,一头撞在媚香楼栏杆上,血溅桃花扇。卞玉京皈依空寂,但仍善良而重情,为了感激佛门俗家弟子郑保御的悉心照料,曾刺舌血以三年时间为其抄写了一部《法华经》。鲜血呀,她的血是干净的,一如樱树上的朵朵樱花,点点殷红! 4 今晚我轻轻走到江边,江一直等着我,月光也等着我。我从枝上摘下一朵樱花,投进水里,水默然无声;再摘下一朵樱花,在投进水里,水依然无声,在我摘到投到了第10朵樱花的时候,江水里的月亮破碎了,闪开了一扇窗。朦胧中柳如是姐姐走到了窗前,她并不和我说话,只是低头吟诗,是她写的《江城子·忆梦》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 遮莫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么。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 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真的是好词,我不由说出了口,担心惊动了剑江。如果江水动了,月就会圆了,姐姐的窗户也就关闭了。可是,毕竟惊叹出看口,果然看不见了姐姐的窗口,满江春水与月影,独独不见美佳人。 我在江边又等了一个时辰,柳姐还是没有来,香君也没有来,清白里来清白去,她们不会来了,风把水面的涟漪吹成了一把扇子的形状,恰似了香君姐姐的桃花扇。鲜红的桃花酷似我眼前的樱花,恋着清洁的江水,她们恋着的男人是江水一般干干净净有气节的男人,不是芜杂的男人。香君姐姐是有气节的,见了那个器宇轩昂的侯方域,就已经以心相许了,世界上的任何男人再无法激起她的芳心了,她的心只为有才有义的男人开放,仅仅有才,半个男人,缺了义,男人就死了一半,可是命运偏偏让她遇到死了一半的男人,这个叫侯方域的英俊男人不仅没有抗清,而且还参加了乡试归顺了清廷,于是,她的心死了。秦淮河畔,再听不到她悠扬的琴声。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出了七绝一首: 不见粉桃樱却花,江中浪细映红纱。 青竹岸上独垂立,清风引泪洒天涯。 月光一寸一寸地沁进我的皮肤,照着我的孤单的身影。我不知道我身着青花旗袍的女子在江边寻觅三百多年前的女子,算不算痴?也不知道樱花垂爱于一江清水,算不算痴?如果算,痴就痴吧,为樱而痴是值得的。 在江边,我把我写的这首七绝轻轻吟唱,江水听懂了,默然无声。只是江水里的那些樱花般柔美的姐姐们一直没有再现身,我决定不再打搅她们,回家好生阅读姐姐姐的诗稿《湖上草》和《戊寅草》。 5 昨天天大阴,少顷,雷电交加,整个黔南大暴雨而且夹杂冰雹。冰雹很大,很烈,把家的雨篷都砸坏了,我想到了江两岸的樱花,那些迎风怒放的樱花啊,他们该怎样呢?我的身子骨纤柔,无法为你扯一顶遮挡的帐篷,我所能做到的,只是让我的夫君陪着我,分别举着两个大铁盆到江边看你们。冰雹把铁盆砸得乒乓作响。我走到江边,江水已经是暗紫色的了,冰雹砸进江里,像是烈女投江,江边樱花树上的樱花,一片一片被暴风和冰波撕裂,陨身于江,整面江水,一缕秀发,一把粉扇,遍是烈女。 我很无奈,一个女子面对突然而来的灾难能做什么呢?我在江边喃喃地对夫君说,亲爱,谢谢你陪我看破碎的樱花,我要写她们,好好地写! 雷雨后,我做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拾起剑江两岸的凋零的樱花,放进红色的袋子,然后再一朵一朵地丢进剑江. 那天,放飞了樱花,我一直驻立在剑江边,目送着她们,随一江春水向东流去.... 2013年3月樱花盛开季节于剑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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