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古木像一座村庄,而树叶就是居住在村庄里的人们。
村庄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古老而迷醉的气息,吸引着更多生物的到来和停留。黄昏,成群的鸟雀和飞虫收起翅膀和触角,在村庄的庙檐和屋瓦中安歇,并发出低低的、绵延的祷告般的絮语。更多的人开始将白日里像黄土般腾起老高的燥气和没使完的力气敛戢下来,委顿下来,安静地垂下头,等待最后的光线从村庄上空消散。
黑夜降临,一些细碎的、迟疑的声音从村庄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流水,也像风。仿佛梦被星光破解,抖落满天满地的银辉,天地无端缩短了距离,村庄显得更黑,更重。只有古木成为星光的贵客,它矜持地被临照而沉默不说。
到了秋天,红的、黄的、绿的、褐的,很多种颜色迥异的叶片让古木呈现出一种骇人的美,俨然它是要把积攒了几百年几千年的力气全部使完般,令人惊叹。不久,田地里日渐空无,大地上到处是残躯和骸骨,风把粮食的香气带走,又捎来关于寒冷和结束的消息。古木茂盛的叶片开始被夜晚的风和早晨的寒气蹂躏,稠密的意味渐渐隐遁,病态的苍白和干硬的表相轻易使人联想到了枯萎和死亡。
村里的人,开始拾拣柴火,烟囱里的青烟互相传递着关于温暖的向往。小孩穿着厚厚的衣服,窝在炕上百无聊赖地咳嗽,喝褐色的药片。大人们将柴草堆到屋前,把农具擦抹干净,把麻和荆条放在昏暗的窑洞底部,然后坐在炉火旁,露出青筋突起的小腿,或者用粗糙的手掌将荆条揉撮成圆滑的形状。整个天地,倐忽安静下来,一种对来年的等待和盼望,很好地隐藏在这些安然常态下,更多的关于春天的话题和愿望被提及,对花朵和颜色的怀念使回忆寸寸加厚。
村庄里,最老的那个人,将死在冬天的下雪天里,像古木上最先落下的那片叶,徐缓而静穆,轻飘而笃定地落到更多更厚的腐叶中。
在冬天,古木成为一个庞大的空壳,树叶们纷纷掉落,只有为数不多的叶子还在枝头笑闹,它们在阳光中的样子,更快乐而张扬,天地间这点绿,这点美,是人间绝唱啊。而那些蛰伏着的虫蚁,探头的碎花瓣和沙土,都安静地待在冬天的树体里,这是个多么好的栖息地啊,它有厚实坚硬的表皮,有柔软温暖的内里,它为它们提供着生存所必须的能量和住地。虫蚁们的梦里,都是温暖的阳光和潮湿的水汽,谁的翅膀掠过来,它们看到自己飞翔的样子。蝴蝶翩然而起,划出一道美丽的痕。
整个冬天,要不是青烟,要不是偶尔牲畜们不耐烦的叫声,你总会将村庄遗忘掉。像忘掉一棵原本在村外生长了几百年甚至几千年的古木,许多在村庄里的人随着冬天的到来而故去,他们带走了所有关于古木的记忆,留下更多的迷惑和秘密让后人凭空猜度,膜拜,尊重,若庙里的神。他们被埋葬到村外的土里,与更多的骇骨们一起腐烂,成为养分和土壤。像,古木上落下来的叶。
你站在冬天的古木身旁就能看见四季,看见蓝的远天,红的山体,庄稼和小孩,虫子和花朵,四季中所有你想望的美好都在,它们像影像,也像实物,在你眼前不断闪回呈现。在古木旁边,你也能遇见翅膀,看见飞翔,感受那些叶身在坠落的过程中不断上扬的灵魂。在天上,所有生物的灵魂都喜欢飞翔和游荡,它们探望前生,又不想错过来世,于是,村庄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古木上的叶,一年比一年稠。那些飞翔的灵魂越来越轻盈,化着云,雨水和飘雪,又降到地下。这些,古木知道,村庄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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